第1章 喜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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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零年冬,蘇北小鎮高樓鎮在晨曦中醒來。

這年的冬天特彆的冷,連著下了幾天鵝毛

大雪,一片銀裝素裹。凜冽的寒風呼嘯著掠過樹梢,掛在屋簷下的錐形的長長短短的冰溜子,在陽光照耀下閃著寒光。

高樓鎮是個百年古鎮,坐落在淮海公路的北麵,緊鄰徐州,交通甚為方便。

高樓鎮有兩條大街:南北走向的中大街和東西走向的菜市口大街。

中大街是小鎮上最長的一條街,青

石板鋪成的路麵曆經百年的歲月磨礪,宛若青玉般光滑細膩,在日月的輝映下發著幽光。

臨街的商鋪錯落有致,一律青磚黛瓦、黑漆門板。雖略顯有些破舊,但它映印出了古老的韻味。臨街鋪麵的雨簷伸出去很多,下雨天在中大街上行走不用打傘照樣可以逛街。

“同泰雜貨店”的仝掌櫃一家就生活在這個古鎮上。

仝掌櫃是位瘦高的文弱的中年男子,四季身穿長袍大褂,濃眉下

那細眯的眼睛閃射出深邃的目光,說起話來輕聲細語,給人一種好親切的感覺。

仝掌櫃在解放前就經營著這家“同泰雜貨店”,他做起買賣來童叟無欺,買賣公平,時常還會接濟一些揭不開鍋的人鄉親,很受大家的敬重。

仝掌櫃的“同泰雜貨店”,在解放前那戰火紛飛的年代,無論仝掌櫃如何辛苦奔波勞碌,也隻能勉強維持著一家人的生計。所以一直以來,仝掌櫃雖說做了幾十年買賣,但在高樓鎮上並無房產。

仝掌櫃和老伴膝下有四男三女,老大民康憨厚老實,老二民生體弱多病,老大老二成家後生活在高樓鎮以西約八裡的小仝莊,那裡有仝掌櫃的一處祖宅。兩個兒媳婦是解放前為躲避戰亂而送上門的童養媳。

老三民建自小聰慧過人,雖冇有進過學堂,但跟在爹的後麵學到了許多的本領,;他不但能書寫往來賬目,還能雙手打算盤呢。民建娶妻後住在離高樓鎮十餘裡地的劉圩子,每天老三都會早早地步行來到雜貨店,給爹泡好一壺茶,把店裡店外打掃的一塵不染的等著爹。

仝掌櫃和老伴還有三個女兒,還有小兒子民福,長年居住在高樓鎮西後街租來的三間陋室裡。

屋雖簡陋,但屋裡收拾打理的整潔乾淨。

堂屋條桌上方懸掛著寫有“厚德載物”的一幅字畫,那是仝掌櫃南下采貨時一位好友送的。條桌上還請了一尊佛像,佛像兩側擺放一對白底藍花的瓷瓶,仝邱氏每逢初一、十五必上香虔誠的供著。條桌兩側各有一把太師椅,屋子中間擺放一張四平八穩的八仙桌,八張比太師椅稍小的椅子分列在八仙桌子四方。

堂屋兩側的牆是用大秫秸子紮的,上麪糊上黃泥,分隔出東屋和西屋。東屋是仝掌櫃和老伴的居室,西屋是三個閨女的居室,小兒子

仝民福星期天從縣中學回來時,就在爹孃的屋裡支個轅床臨時睡一天。

一九三五年出生的仝民福是家裡最有學問的人,兄妹中隻有他進了學堂。他五零年考入了平寧縣中學,仝掌櫃高興地說:隻要你書讀的好,讀到哪裡爹都供你讀。

屋外東山牆用秫秸子搭了一小間鍋屋,煙燻火燎的黑乎乎的。

仝掌櫃曾省吃儉用積攢下一點積蓄,在祖居地小仝耶置辦過十幾畝土地。但在經曆一次劫難後,為了生活又全都變賣了。

說起那次劫難,可真有些驚心動魄。

那是一九四七年隆冬,仝掌櫃為趕在春節前能從南麵進些緊俏的貨品,

他帶上所有積蓄在冬月裡乘船南下,趕購了一船年貨。在返回途中經運河高郵段時不幸遇見土匪,綁匪把刀子架在船家脖子上令其調轉船頭,隨後將

仝掌櫃拋下船便揚長而去。仝掌櫃一人現在運河岸邊,叫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他兩手空空穿著棉袍大褂沿運河一路乞討

風餐露宿好不容易回到蘇北家中。仝掌櫃一路上挨凍受餓、加之財物儘失,回到家後大病一場躺了半年之久。

解放後土地時,老大、老二理所當然地成為貧下中農,還分到了屬於自己的土地。

仝掌櫃和老伴及還有老三、老四兒子及三個閨女,因長期居住在高樓鎮,成為小工商業者,繼續居住在西後街的陋室裡。

一家人就此分為非農業戶口和農業戶口兩個不同的人群。

老大老二光榮的貧下中農的身份,讓仝邱氏內心由早先不得已變賣土地的

失落變為慶幸。因為她見多了地主富農挨批鬥的可怕的場麵。

這不,天還冇有大亮,仝掌櫃的大女兒仝蘭芝穿著紅底黃花的大棉襖,手上拿著棒槌來到小鎮南門外池塘邊洗衣服。

池塘表麵結了厚厚的一層冰,

仝蘭芝用棒槌使勁的砸擊冰麵,不一會兒砸出一個冰窟窿,她用木桶從冰窟窿裡提出冒著熱氣的水,在

池塘邊的石板上快速地捶打著衣服,稍慢些衣服和石板就會凍粘在一起。

蘭芝生滿凍瘡的手凍得通紅,被震的裂開了血口子,殷紅的血一滴滴滴滲出來,手像有萬針紮的那樣鑽心的疼。

紅彤彤的太陽跳出了地平線,中大街上已有了忙碌的身影。做早市的小販早已卸下了門板,叫賣著剛出鍋的油條:“油條,豆漿唻。”

不時有人推著獨輪車碾過中大街上的青石板,發出嘰呀嘰呀的聲音。

吊爐餅子冒著熱氣,誘人的香味引誘的饑腸咕嚕的人百般眼饞。

唉!剛從戰火中熬過來的窮苦百姓,又有幾人能去買來一飽口福呢。

仝掌櫃起身穿好棉袍,坐在床邊咳嗽起來。

仝掌櫃的夫人仝邱氏正燒著菜稀飯,她聽見聲音慌忙掀起自製的藍布門簾,進來小聲的問:“他爹呀!是不是又受涼了?要不要讓蘭芝去請先生來瞧瞧呀?”

說著話,仝邱氏端來痰盂子放在仝掌櫃麵前,“雪下了好幾天了,這要是停了,天就更冷了,今天就彆去店裡了吧?”

仝掌櫃吐口痰,說:“嗯,不礙事呢,把早飯端來吧。”

仝邱氏邁著兩隻小腳,到門外山牆邊的小鍋屋裡,端來專為丈夫煎好的一個雞蛋,一碗菜稀飯。一個雜糧煎餅。轉身拎來蜂窩煤爐放到銅掌櫃身旁,一雙烤的熱乎乎的棉鞋已放在仝掌櫃的腳下。

蘇北人,冬天隻能這樣取暖,不像山東人,在屋內盤個炕,生火做飯屋裡暖洋洋的。

每天一個煎雞蛋,是仝掌櫃獨有的待遇。平時家裡的雞生的蛋,除去仝掌櫃每天吃一個,剩下的都拿到雜貨店去賣了。

佟掌櫃坐在床邊又磕出一口痰,他雙手揉了一下自己清瘦的臉頰,睡意朦朧的眼睛頓時就射出了炯炯有神的目光。

解放以後,中山裝、解放莊早已取代了長袍大褂,它代表著一個嶄新的時代。但仝掌櫃他還是喜歡穿長衫;夏天是青衣長衫,冬天是黑布棉袍。

童掌櫃將腳伸進熱乎乎的棉鞋裡,起身坐到飯桌前。他慢慢地端起粥,煎雞蛋已經涼了,他把雞蛋悶到稀飯碗裡,嘴裡嚼著烤的生脆的煎餅。

吃罷飯,仝掌櫃接過老伴遞過來的暖手套筒準備出門。

這時,蘭芝端著一大盆洗好的衣服,大步跨過門檻走了進來。蘭芝看爹要出門,急忙放下臉盆,她把凍的麻木通紅的手塞進棉衣袖洞裡,大辮子一甩追到爹的身後,說:“爹!俺給你說個事兒呢,你等一會兒。”

仝掌櫃看著蘭芝,微笑著坐到飯桌前說:“看把你凍的,大冷的天乾嘛不中午去洗啊?快喝碗熱湯,暖一暖。不急!爹聽你慢慢說,是不是又和爹說誌願軍打勝仗的事呀?”

“爹!誌願軍打了大勝仗的事俺都給你說了好幾回了。今天俺要給你說的是,識字班的老師誇俺識字快,要推薦俺還有屋後嬸子家的仝桂香,到高樓鎮高級小學去讀書呢!”

仝掌櫃聽了蘭芝的話,不由得嗬嗬笑了起來,搖了搖頭說:“孩子,你翻年都18歲了,都快要找婆家了。總好和比你小八歲的二妹一起去上學呢?白天在家幫你娘做事,晚上到識字班去認幾個字兒就行了。”

蘭芝聽爹這樣講,瞬間紅了眼圈。說:“爹!你說什麼俺也要去,識字班那幾個字俺都會了,俺要讀更多的書。四八年俺要跟解放軍走,娘就冇同意。那時俺娘生小妹正在坐月子,俺知道娘當時有難處,俺也冇有怪娘!

識字班的教員說了,年輕人要好好學文化,今後在鞏固勝利果實、建設新中國的工作中需要有文化的人呢。”

一直在旁邊默不作聲的仝邱氏說:“好閨女,哪有這麼大的小大姐到處亂跑的!晚上和左鄰右舍的姐妹去識字班就行了。你大哥二哥不也在村裡的識字班認字的嘛,再說如果你真去了學堂,整天不在家,

家裡家外這麼多事娘冇個幫手可不行。”

孃的話讓蘭芝的情緒更激動了,蘭芝抓起爹的一隻手使勁搖晃著說:“爹,你就答應俺吧,識字班的教員都給高樓鎮高級小學的王老師說好了,推薦俺去呢!俺保證家裡的事兒,學習的事兒兩不耽誤還不行嗎?”

仝邱氏在一邊朝著老伴直襬手。蘭芝看爹和娘都不鬆口,傷心的轉過身掉起了眼淚。

仝掌櫃看著哭泣的閨女,他心軟了,說:“都怪爹冇有本事,讓你們跟著我受苦了。

自解放前那次遭土匪搶劫以後,家裡的光景一直都不好。彆說你是閨女,就是你幾個哥哥自小也冇讀過書。家裡拚儘全力隻讓你小弟自小進了學堂,你二妹能讀書也是托了**的福,你這麼想去就去吧。解放了,能去讀書其實是好事呢。”

仝邱氏在一邊歎著氣說:“閨女家學做做針線就行了,讀什麼書啊,那都是男人的事兒。”

仝掌櫃看著仝邱氏說:“孩子他娘,就讓蘭芝去吧,先生的話要聽呢!這孩子這麼多年,家裡的事兒也多虧了她,帶大了小弟,大妹和小妹,也因此拖累了孩子。如今她有這個心勁就讓她去吧,讀書識字本身就是個好事兒呢。如果四八年真的讓她跟著隊伍走了,那我們現在可就是光榮的軍屬嘍。”

說起1948年那次機遇,真的是有些遺憾。

四八年淮海戰役打的正激烈時,有一支解放軍戰地醫療救護隊,駐紮在高樓鎮。每天從前線送下來的傷員很多,蘭芝隨婦救會的姐妹們積極的加入了醫療隊的救護工作。救護中有些姐妹們看到傷勢較重的傷員嚇得不敢靠近。蘭芝最初也有點心驚肉跳,但她鎮靜的學著其他戰地救護隊員的樣子,端著裝滿敷料的無菌盤,給英雄的傷員們擦拭傷口,做一些簡單的包紮止血。她以極大的熱情如照顧兄長般的去關懷護理每一個與國民黨反動派浴血奮戰的戰士。解放軍醫療隊的同誌們和傷員都喜歡這個說起話來像銀鈴,走起路來一陣風似的小姑娘。

後來醫療隊撤離時,救護隊的首長曾親自到家裡做工作,要帶蘭芝走。蘭芝也很想成為解放軍救護隊的一員,穿上軍裝,當一名真正的解放軍戰士。但是被娘婉言拒絕了。

後來得知隔壁小夥伴家的童養媳嫂子,就是那個時候偷偷地跟著解放軍走的。蘭芝後悔的埋怨自己:俺怎麼冇有也像那個童養媳嫂子一樣偷偷地跟著走了呢?

提起這段往事,仝邱氏不再作聲了。蘭芝來到孃的麵前說:“娘!你就讓俺去吧,學堂離家又不遠,家裡的事俺不會誤的。”

仝邱氏用手點著閨女的額頭說:”聽你爹的,下學了早點回來。”

蘭芝立刻喜上眉梢,擦乾眼淚捧起飯碗一口氣喝完一碗粥,麻利地把剛洗的衣服晾在繩上,出門飛快地就來到仝桂香的家。仝桂香比仝蘭芝小三歲,兩個人是要好的同族姐妹。

桂香也剛起來正在掃地,看到仝蘭芝進來,一把抓住蘭芝的手問:“你爹還有你娘答應了嗎?”

仝蘭芝高興的點著頭說:“開始俺爹和娘可不願意了,我好說歹說後來就同意了呢。你呢?俺看你紅腫的眼睛,嬸子是不是冇有同意你上學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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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香無奈地指著床上還在睡懶覺的弟弟妹妹們說:“

俺娘說要是俺上學堂去了,這些人誰管呢,最小的弟弟才屎渣麼大點。”

蘭芝稍想了一下說:“俺去找你爹說說。”

桂香拉住蘭芝,用袖口擦去不爭氣的淚水,低著頭說:“你知道的,俺家的事都是俺娘做主的。俺爹隻管乾活當不了家的,俺昨天回來一說娘就劈頭蓋臉把俺說落了一頓,根本

·······

“桂香!還不把你弟你妹喊起來吃飯?你大弟上學一會要遲到了。”突然,桂香娘在門外高聲吼道。桂香狠狠地朝外瞪了一眼,對蘭芝說:“俺家就俺大弟一個上學的。”

仝蘭芝朝窗外探著身子望了一望,看到桂香娘正在盛飯,她跑出來說:“俺嬸子,俺來幫你端。“

“喲!蘭芝你多會來的?”桂香娘說。

“嬸子!俺來一會了,嬸子!俺給你說個事唄。“蘭芝試探著說。

“俺侄女子,我知道你要說啥呢。不是俺不讓大丫進步,你看著家裡,全指著她呢。她弟弟妹妹都還小,要靠她帶呢。再說俺們家的條件不比你家,你家好歹有個小店,俺們全靠土裡刨食。她今年都十三了,過幾年就要許給婆家了,上什麼學呢?“

蘭芝看說不過桂香她娘,訕訕的走回家。心裡暗暗的埋怨著嬸子。她默不作聲地拿家裡的的針筐,翻找幾塊花布頭,開始縫製屬於自己的書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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