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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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人好好的為什麽非要在藩屬國行廢立之事?非要廢立的話,就不能耐著性子,等她把家業敗完了再動手嗎?要不是陳故達此人一定要當亂臣賊子,她也想不起來對洛南下手,蕭西馳也不會跑到南濱瞭解當地農作物,更不會因此得到能提高產量的良種稻穀。

此外還得怪今年氣候不佳,一種作物從發現到推廣,通常需要足夠長的時間,幾年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有可能,而早稻之所以會被迅速接受,除了本身適應力強之外,也跟近來旱情嚴重有關,農民不願顆粒無收,自然隻能接受新的穀種,等嚐試了種植後,發覺這種穀物產量高,對各類異常天氣的抵禦能力強,便會一直種植下去。

溫晏然在心中想,要是《昏君攻略》的係統有能力影響大周氣候就好了,倘若冇有旱澇等自然災害,她亡起國來,不就容易多了嗎?

如此看來,南邊的情況已經有些嚴峻,好在這些事情多是以蕭西馳為核心展開,之前禦史台也總有人上摺子彈劾,希望朝廷能對邊地大將加以約束,免得這些人擁兵自重。

作為一個缺乏統治經驗,習慣於摸著忠臣過河的昏君,溫晏然想,那些禦史說得對,有兵權的大將個人威望上升,中樞的威望就會下降,南邊情況再好,主要優勢還是在蕭西馳身上,說不定這一週目的be結局就是“慶邑代周”。

基本調整好了情緒後,溫晏然在殿內歎了一聲:“皆是旱情之故……”

西雍宮中不止溫晏然一人,還有隨侍在此的中書舍人高長漸,他能感覺到,皇帝的語氣中有著一絲真實的沉重。

發現良種稻穀分明是極大的好訊息,皇帝卻冇有因此誌得意滿,反而依舊在為受災的百姓擔憂。

高長漸想,近來朝野上下對天子的批評其實不少,有人甚至斷言,當今皇帝正在重蹈厲帝的覆轍,為了一己之私想要開運河,建新都,然而作為身邊近臣,高長漸一直看得明白,皇帝根本是心懷天下,為了減少宮中耗費,甚至取消了生日的慶祝,之所以會在此時修建運河,一定有著旁的重要考量。

第153章

皇帝既然回了太啟宮,自然照舊舉行常朝,讓留守在京中的大臣們有機會上殿麵聖。

隻是今次朝會中,天子卻如先帝在位時常做的那樣,特地在禦座前設了雲母屏風。一些大臣見狀,心中下意識閃過些許類比的念頭,卻又立刻將之否決——大周每代皇帝都設過屏風,當中不乏聖明天子,決不能單單就這一點相同之處,就覺得當今皇帝與先帝是同一類人。

鎮南將軍不久前才上過摺子,奏報南地糧食增產之事,今次朝會自然拿此事出來議論,群臣們討論得熱烈,天子本人卻全程不發一言,隻聽大臣們說話。

溫晏然覺得經曆過命運的反覆背刺後,自己還能堅持上班打卡,心裏素質已經足夠堅強。

皇帝的心思本就難以揣度,尤其是今日,有屏風隔斷視線,更是讓人完全摸不準天子的意圖。

一位禦史私下裏揣測,想著皇帝既然喜好攬權,自然會對鎮南將軍的在南濱一帶威望的提升感到不快。

他自以為明白天子的意圖,於是出列上奏道:“鎮南將軍生於邊域,掌強兵,屈弱國,其人未必不臣,然朝廷何可掣之?當為遠謀。”

“……”

話音方落,殿上便陷入一片寂靜之中,天子靜默不語,片刻後纔有內官從屏風後步出,替皇帝傳諭:“吏部出列。”

宋文述聞言,大略猜到皇帝的打算,微微一驚,提前一步走了出來,向著禦座的方向躬身而請:“聖主身擔社稷,若以言罪人,則言路杜絕,將來一旦有不虞之患,陛下又何以知之?”

朝中重臣的話還是有些效果的,內官們將禦座前的雲母屏風輕輕挪開,顯露出坐在後麵玄衣朱紋的少年天子,對方習慣性地未戴著旒冕,也不曾佩戴火齊珠等珍貴飾品,隨意地坐在座位上頭,這位大周君主有著刀鋒沉入水中一樣的目光,僅僅向下掃了一眼,便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殿上的臣子們不由微微垂下了頭。

皇帝微微笑了一下:“台州有郡丞缺人,卿家性格剛強,應當不為豪族所懾,就過去做一任郡丞罷。”

監察禦史是正八品的官,郡丞裏邊差一些的,也能混個從六品,單從品級上來說,方纔那位禦史屬於升職,然而一者為京官,一者是西夷那邊的地方官,在這個時代,過去就等於流放。

皇帝雖然不曾多言,但如此行事,已經算是態度鮮明地站在了蕭西馳那邊。

有些大臣在心裏想,皇帝信重鎮南將軍,南地越是欣欣向榮,越能證明陛下有識人之能,自己很不必在對方未露行跡時攻訐那位蕭將軍的忠君之心。

皇帝既然已經開口把這位禦史挪了個職位,此事便算是就此揭過。

說話的禦史一向自負膽大,等歸列時,居然已經汗濕重衣,按照溫晏然在建州的威信,方纔若以挑撥君將失和為理由將自己拿下,旁的大臣也無法阻攔,更何況除非蕭西馳當真謀反,他纔有可能在史書上被人翻案,可若是蕭西馳不謀反,那自己就是天子年紀輕輕便顯示出觀人之能的典型案例。

袁言時有意轉圜殿上氣氛,笑道:“大周不乏忠臣,比如閻氏,世代鎮守北地,一向忠心耿耿,而鎮南將軍世居慶邑,假以時日,豈不能作為閻氏第二?”

——在《君王攻略》的劇情中,大周立國三百餘年,而閻氏從中原遷徙到北邊也快有三百年,這個家族一直負責邊地鎮守,防止烏流等邊地部族有不臣之心。

溫晏然微微笑了笑。

她之所以從輕發落,倒不是希望以聖主的標準要求自己,純粹是被宋文述那句“言路杜絕”給說動了。

溫晏然覺得,自己能保持昏君路線不動搖,很大程度上得感謝忠臣的不斷指點,要是朝中的忠直之士都不肯發言,她豈不少了一群摸著過河的重要參考對象?

鎮南將軍的相關話題最後定格在派遣使臣去慶邑那邊對蕭西馳加以表彰上,之後又有前營那邊過來的人上了摺子——按溫晏然原先的計劃,今年就要給宋南樓以及師諸和兩人調換崗位,結果北地這邊因事耽擱了些許時日,日前特地派人過來申請,希望能等過完年再換崗。

溫晏然想,評論區說宋南樓溫柔隨和,那拖延工作倒也挺符合“隨和”二字,她早知對方不是什麽乾脆果斷之人,也就準了。

今日朝會比往常更久,有些部台中的大臣許多日未見皇帝,便是冇什麽大事,也要站出來細細奏報一番,所以直到午時才終於罷朝。

*

又過了兩日,西雍宮內。

皇帝正批閱奏摺時,散騎常侍池儀走到殿中侍奉,後者並未第一時間開口,然而溫晏然對這位身邊近臣格外熟悉,隻看了一眼便問道:“你是遇著什麽好事了麽?”同時在心中算了下日子,“莫非阿絡抵達京城了?”

池儀微微欠身,笑著回稟:“張常侍已經進宮,正等著拜見陛下。”

溫晏然笑:“那他怎的不直接過來?”放下筆,抬首往殿外看。

其實張絡昨夜便回來了,隻是不敢一身風塵地跑去拜見天子,所以在城外睡了一夜,一大早回到宮中,換過宮中衣裳後纔來拜見。

池儀早就不再做哪些內侍的工作,今日卻主動接過傳令宮人的活,向外揚聲道:“陛下傳張常侍進殿。”

張絡快步走來,他回到建平時,本隻覺欣快,等踏過門檻,親眼看見許久未見的皇帝時,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又悲又喜之意,一使勁忍耐不住,直接拜倒在地。

溫晏然讓張絡起身,仔細看了兩眼,然後道:“你瞧著瘦了一圈,也黑了不少。”

張絡眼睛雖然還泛著紅,麵上已經如往常一樣笑嗬嗬了起來:“南邊天熱,微臣自然曬黑了一些。”

當日他寫奏摺回京,想在運河這邊多待些日子,等事情結束後再離開,天子給他批覆時,也順便著人帶了幾套棉布做的新衣過去,除此之外,還有兩名太醫被派到了運河這邊,按天子的說法,是讓這些人官吏運河役者的疾患問題,考慮兩人不夠用,還讓他們征召本地良醫一同辦事,等事情結束後,會給予那些人本草待詔的官身跟待遇。

時至今日,張絡在衣食住行上已然無有缺損,然而在運河上收到皇帝的賜下的衣袍時,依舊像當日剛剛得到天子舊衣時一般感激。

溫晏然讓人把摺子收起來,微微笑道:“今日不召旁的大臣,隻讓你們兩人陪著朕用膳。”

宮中的膳食水平在穩定提升,天子又是個態度和氣的上司,陪對方用膳自然是一件愉快的事情,隻是這位上司過於熱愛工作,張絡剛吃完飯,就開始匯報在運河那邊的所見所聞。

“……建州到雍州陀清河那一段,已經基本建好,臣瞧見了,護坡所用的材料乃是混土。”

——混土就是大周人對混凝土的稱呼。

時人雖然不懂得船行波的具體原理,也明白河道兩側應該弄點東西保護,否則時間一久,岸坡上的泥土石礫自然會被水流沖走,河道也會因此坍塌淤塞。

為了應對這些問題,水部官吏有兩種法子,第一是努力種植樹木,減少沿岸的水土流失,其次就是用更加堅硬的石頭堆在河道兩側,充當護坡材料。

然而這個時代所有的土著技術,都冇有混凝土來的堅實。

就像池儀把混凝土技術帶到了前營那邊一樣,張絡也把混凝土技術帶到了運河這邊,後者一向善於揣度皇帝的心意,自然覺得自己被派到運河這邊,除了接受磨練外,也擔負著向此地工匠傳播京城最新技術的任務。

溫晏然聽下屬匯報的時候,並冇有因為運河那邊使用混凝土而感到奇怪——既然這是古人自己的智慧,肯定也會被古代人充分運用。

其實南地的水域本來就比北邊多,大周之前的朝代也曾修過部分河道,水部侍郎等人在設計施工路線時,會儘量利用現有的河路,以便減少消耗的精力。

張絡躬身:“辛侍郎頗嫻工事,將水井上用的轆轤改建後,立在岸邊,用來吊運下頭泥石。蒙陛下護佑,運河上一切順利,隻是下一截河道那邊多有硬石,怕得到入冬後纔好開鑿。”

溫晏然微微頷首,她曉得對方說的是第二階段的工程。

早些時日,有麵板就刷出了[修建大運河·第一階段]結束的訊息,又緊接著刷出了新的支線任務——

[係統:

支線任務[修建大運河·第二階段]開始,祝您遊戲愉快。]

[係統:

[修建大運河·第二階段]整體工程暫時停止。]

溫晏然本不明白運河工程為何會忽然暫停,聽到張絡的話纔有些明白。

挖河道是有講究的,需要先把河挖出來,然後才能通水,若是土壤太軟,通水後容易淤塞,若是石塊太多,又不容易挖通,現下所需要修的那一截河道中就有許多巨大石塊,時人常用方法是往石頭縫隙裏澆水,等水凝固成冰,石頭就會被撐開。

大周之前的大型水利工程多在北地也有這方麵的緣故在,畢竟南地氣候濕熱,冬天有時下雪,有時不下,真等到冬日,隻用灌水的法子,也未必能夠成功使得石頭碎開。

溫晏然知道朝中許多人都反對修建運河的事情,這項工程從出現的時候,在輿論上就存在著很大的阻力,水部那群人真要遲遲鑿不開擋著河道的石頭,朝中忠臣們就更有理由上諫,請她暫停這項勞民傷財的工程。

想要解決石頭並不很難,剛聽到問題的時候,溫晏然腦海中就立刻閃過了火藥的製作方法,但又迅速打消了這個主意。

她從冇在大周看見過煙火,至於爆竹倒是有,但也明白了,爆竹的命名方式完全來自於最初的原材料——大周人過年時燒的真的就是竹子,為的是聽那種劈裏啪啦的聲響。

既然冇有火藥,溫晏然便不能隨便把難以封鎖在景苑中的新技術給拿出來。

溫晏然略想了想,側首對身邊的宮人說了幾句話,後者退下後,與其他宮人一道抬了一隻銅盆過來。

盆裏裝著的是燒得滾燙的石頭,宮人推開半步,提著瓶子往上澆水,須臾之間,白色的水汽散逸而出,清晰碎裂的聲響隨之傳來,等水汽消散後,所有人都能瞧見,石頭上裂開了一道縫隙。

溫晏然笑:“熱石遇冷自裂,之後把這個法子告訴辛侍郎,縱然南地冬日冇有結冰,也不妨礙。”

她說話的時候,清晰地回憶起了當年課堂上被老師反覆強調的知識點——大部分物質都是受熱膨脹遇冷收縮的,然而水是例外,自己把石頭折騰開利用的是這個知識的前半截,工部那些人用的則是後半截,恰好踩中了所有得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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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前營內。

建平溫度就不算溫暖,前營此地就更加寒冷,早早下了雪。

作為一個性格跟溫柔隨和越來越冇關係的營中主將,宋南樓當然不是因為做事拖拉才遲遲未曾動身。

為將者,不止要謀一戰,更要謀全域性,今年北地糧食歉收,邊地部族必將因此不安,宋南樓雖然不是邊營中人,也寫信過去提醒邊地將士,讓他們早做防備。

北邊邊地乃是閻氏的地盤,他們早習慣了跟烏流部打交道,回信請宋南樓安心,一定會恩威並用,按住烏流不讓這些人惹事。

第154章

雖然得到回信,宋南樓依舊有些不安。

如今年關將近,前營邊上已經看到不少流民,朝廷當日其實也給了北地早稻良種,然而一是因為氣溫不夠,二是因為此地世族豪強太多,整片北地被劃分成了一塊一塊的小勢力,朝廷的政令並不通常,許多官吏接到命令後,即使不肯明著違背,也一定陽奉陰違。

——隨著[數據投放]模塊的開啟,本來就不算溫和的關係愈發雪上加霜,幾乎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

雖然當地大族總是不配合宋南樓工作,但受到雙方綜合實力以及天子態度偏向的影響,一直冇怎麽占到上風,而且宋南樓事後回思,覺得那些人用心固然不善,但後果也冇有多糟糕,當初那些人若是早早選擇配合,前營周圍那些城池,多半隻是夯土為牆,等池常侍把水泥帶過來後,則從土牆變作了石城,有效提升了前營的防禦力。

縱然不日便要前往東地,宋南樓也冇有放鬆對前營的管束,還勒令周邊大族出力安置流民,免得引起動亂。

副將勸了幾句:“若是將軍態度過分強橫的話,那些人恐怕又要參將軍越權。”

宋南樓並不在乎:“我馬上便要去東地,隨他們參就是。”

副將知道上官心意已定,便不再多言,好在雙方雖然有些摩擦,當地大族都按耐住了冇有動手——副將想一想也明白了,反正宋南樓很快就要換個崗位折騰,本地人與其跟他接著鬥下去,還不如暫時安分守己,儘早送他走人。

一名親兵過來主營中稟報:“師將軍的信已經送來。”

宋南樓跟師諸和兩人在未出仕前就有交情,出仕後也保持著書信往來,一月之前,宋南樓跟師諸和談及北地之事,雙方的想法都十分一致。

地方糧食不足,就一定會死人,對那些邊地少民而言,若是連活都活不下去,那還不若放手一搏,烏流部今年存在著大量的糧食缺口,他們的動亂之心已經熾烈到一定程度,絕非閻氏想法子給點安撫就能摁住。

親兵眼見上官坐在那邊看信,好半天不出聲,主動開口問道:“不知將軍還有什麽吩咐?”

宋南樓忽然笑了下:“冇什麽事了,你們先去收拾整備,等年一過便出發。”又道,“讓長史寫一些帖子,請本地大族來赴宴,我在此為官數載,既然要走,總得跟人好好打個招呼,也算善始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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