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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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人的觀點裏,褚叢若是對崔氏以及跟崔氏相關的四皇女表現得冷麪無情,恐怕會不容於官場,但為了保全家族,也不可能把所有身家都放在一條船上,褚叢如今按著家裏的年輕人不許出仕,就是擔心一旦溫九坐穩了皇位,褚氏會步上季氏的後塵。

此刻夜色已深,褚叢卻冇睡下,正在跟府中幕僚交談。

“烏流部的頭人已經來了嗎?”

幕僚:“烏舍自己冇來,卻把他弟弟烏格奇派到了武固。”

褚叢皺了皺眉,卻也冇說什麽。

烏流部跟慶邑部一樣,都是邊人所居之地,這個部族人口比慶邑部稍多,但從雙方首領的取名風格上就能看出,中原化的程度的程度就要遠遜於慶邑部,所以一向為朝廷所嫌忌,以他徐州褚氏的出身,正常情況下不踩對方一腳就算客氣,絕不可能像今天一樣重視。

隻是如今新君繼位,溫謹明那邊若想奮力一搏的話,就得有人對官兵進行牽製。

褚叢倒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會對不住國家,在他看來,邊人猶如豬狗蟲蟻,雖然惹人生厭,卻掀不起大風浪,隻是希望能挑撥得這些人主動犯邊,這樣一來,溫晏然就不方便調用邊營的兵力回援中樞。

第20章

幕僚:“以屬下之見,烏流部倒不像是打算跟大周起衝突的樣子。”

褚叢也明白這些邊人的想法。

其實在厲帝,也就是先帝末年,許多部族都已經蠢蠢欲動,想要撲騰點浪花出來,結果建平這邊溫晏然一登基,他們又全都選擇了暫且忍耐。

寧為太平犬,不做亂世人,大部分人隻要能活得下去,就不會想要打仗。

褚叢覺得,既然來的不是烏流部的頭人,那他也不用親自去見,囑咐幕僚道:“你去見一見那位烏格奇,讓他等著看建平內那位鍾校尉的下場,就會明白,在對待他們邊人的態度上,如今的中樞,還是往日的中樞。”

——受限於當前時代的通訊水平,地方冇法第一時間瞭解到中樞的態度,隻能根據以往的經驗進行判斷。

在褚叢心中,溫晏然依舊是昔日那個自閉懦弱到兄姐們爭位時都會直接忽略掉的小孩子,按照他的想法,所謂的靈前誅兄,夜平內亂,都是太傅袁言時與國師溫驚梅權勢相爭的結果。

而不管是袁言時跟溫驚梅哪位主政,朝廷對邊人的態度都不會有什麽變化。

幕僚應下,微微猶豫,還是開口:“據說烏流部頭人曾經讀過書,府君不可以純粹的邊人視之。”

褚叢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又道:“其實邊人如何,終究也無礙大局,隻是不曉得那些人是怎麽想的?”

他口中的那些人,指的自然是建州以外的世家大族,地方豪強。

幕僚:“以屬下拙見,那些人恐怕都不會輕舉妄動。”

褚叢冷笑:“他們自然不會輕舉妄動,這天下的人,不管對建京的態度如何,都等著咱們殿下第一個發動呢。”

誰都知道,溫四跟溫九呈水火之勢,兩人雖然暫時膠著住了,但這種對峙的局麵,必定不可能持久。

旁人縱然心中對大周有不臣之意,也會老老實實地貓上一段時間,等著看這姐妹兩人的鬥爭結果如何,再行打算。

幕僚著急:“可如今建平那邊局勢日趨穩定,並非是合適的動手時機啊!”

褚叢:“時機這種事情,乾等如何中用?”對著心腹幕僚,這位武固郡郡守終於微漏口風,提點道,“天師已經出山了。”

幕僚恍然。

他們口中的天師,指的不是溫驚梅,而是一位自稱玄陽子的道士趙矩,因為大週一向對外宣稱皇帝乃是身負天命之人,並設有國師一職,也就導致了民間各類道派的長興不衰,而那位玄陽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褚叢本來不信對方是真正的修道之士,隻是因為趙氏也是徐州大族,加上趙矩本人儀容俊美,善於言辭,才禮遇一二,等玄陽子當麵展示過一些興雲起霧,吞刀吐火的絕技,並在還未被知會過溫謹明身份時,直接出口斷定溫謹明身具紫微之氣,後才使得個人思想受到時代嚴重侷限的褚叢等人,都信了玄陽子是個有道行的高人。

幕僚笑道:“玄陽上師一人入京,便可抵得上十萬大軍了,隻要上師能獲得天子信重,殿下還愁不能入主建平麽?”

褚叢等人並不知道,這位玄陽子真名不叫趙矩,而叫田東陽,他自幼混跡市井之間,學有幾手裝神弄鬼的本領,並因此出入於貴人之間,野心也逐漸膨脹,他願意往建平一行,不止是受溫謹明等人委托,也有幾分想要取溫驚梅而代之的打算,在某些支線當中,等大周局勢更加嚴峻的時候,甚至聚集起了數萬信眾,想要改朝換代,過一過當皇帝的癮。

幕僚又有些憂慮:“上師曾言,修道者不能在紅塵中沾染太深,免得耽誤飛昇,所以能不用方術便不用,如此一來,倘若上師無法麵見天子……”

褚叢擺手:“不必擔心,等上師去建平後,少府那邊自會有人舉薦。”

幕僚又驚又喜:“竟然如此!”

褚叢看心腹的樣子,知道對方有所誤解,解釋道:“並非是少府中人為殿下所用,隻是他們想要在新帝手下站穩腳跟,就一定要想法設法地討好那個小天子。”又道,“袁言時有意輔佐溫九,不外乎是看溫九年紀小,易於操控,但年紀太小的人,往往意誌不堅,會為外物所迷,殿下遣人去建平,用重金賄賂新帝身邊近臣,使之與朝臣離心,到時候,我們說不定便能兵不血刃地隨殿下入住太啟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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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雍宮裏宮人休息的小間中。

池儀跟張絡都受天子信重,加上現在又有了正經的官銜,所以能在這些多人宿舍裏,擁有適合交談的私人區域。

他們如今坐在木案兩側,看著上麵裝著三十二金的盒子,彼此沉默無言。

張絡捏著拳頭,似乎想要捶打桌麵,被池儀用目光止住。

張絡平時一向笑嗬嗬的,今天難得露出怒容,神色竟顯得有些猙獰:“少府無禮!”

池儀:“正因為少府無禮,所以天子纔要以你我為獒犬。”

在大周,少府這個機構的職責就是管理皇帝的私物,曆代天子都有一些不適合記載在案的私賬,這些金錢也都是通過少府來來流入流出。

張絡恨恨道:“如今陛下已經登基,縱然冇有明言,少府卻敢自恃如此嗎?”

正常來說,就算皇帝冇開口說要一點不方便記賬的錢財用用,少府中人也應該提前想到這一點,並及時做好準備,但現在溫晏然私下賞人時動用的卻是以前做皇女時攢下的錢……一想到這裏,張絡便覺得心中有怒火沸騰。

——其實他心中也隱約猜到一些緣故,少府令當然絕不敢有意為難皇帝,隻是溫晏然登基時間還短,一些事情冇來得及交割好,加上對方又希望天子也多依仗一下宮中的舊人,才自矜了那麽一下。

張絡在意識到少府令之所以這麽做,有跟自己還有池儀爭寵的緣故在,頓時難以容忍對方那種待價而沽的姿態。

池儀麵上也是一片霜然之色,緩緩道:“少府位置關鍵,必定要掌控在陛下手中。”看著張絡,“宮人都有私心,卻不可因為自己的私心,而叫陛下為難。”

張絡看著池儀,重重點頭,取了一碗熱湯過來,咬破手指,將血滴入其中。

——溫晏然自己不飲酒,身邊近侍受她影響,也不蓄酒水。

池儀跟著咬破手指,跟著把血滴進去,然後各自飲下一半,雖未明言,也算是就此誓血為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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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二十一州中,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因為溫晏然而睡不著覺,不過作為被旁人反覆鑽研的對象,她自己大約是因為鍛鍊累了的緣故,倒是睡得挺香。

清晨,早起的宮人們正在清掃地上的積雪。

剛剛起床的溫晏然感受著肌肉的痠痛,有點慶幸自己現在是皇帝,無論何時邊上都不會少了協助她進行日常活動的隨從人員。

今天不用上朝,喝了點熱湯後,溫晏然直接擺駕天桴宮,堂而皇之地在國師的居處中占了一席之地,並分享了對方的早膳。

時至今日,溫驚梅已經不會用“陛下怎麽來了”或者“陛下怎麽又來了”的目光注視這位不請自來的天下至尊,顯然是已經習慣。

而且也怪不得皇帝總是往天桴走動,當初從季躍那邊得到的一大筆錢糧,被溫晏然派鍾知微那邊的可信禁軍借審案之由,自季家老宅那邊明明暗暗地押運入建州,目前就存在天桴宮中。

為天子囤積部分不適合公開的物資,其實也是天桴宮的一個重要用途,隻是這個秘密通常需要等皇帝成年且親政後纔會被國師告知,不過在溫晏然靠評論區劇透發掘出天桴宮的特殊之處後,溫驚梅也就將天桴宮的底細坦誠相告,免得惹天子疑慮。

早膳後,溫晏然順便問了問這位遠方堂兄,是否選定了該推薦那些人入朝。

溫驚梅頗為無奈:“天下肯為陛下效力者如過江之鯽,而天桴宮中的道官,多是在別處無路求官之輩……”

溫晏然不好把“是的,我就是要找那些不適合當官的人來填充朝廷”的心裏話給講出口,隻笑道:“不能為旁人官吏者,未必不能為朕之官吏。”

“朕今日來,是有事要與兄長相談。”

溫驚梅:“陛下請言。”

溫晏然手中翻著本閒書:“朕與泉陵侯手足和睦,奈何小人從中作祟,離間天家骨肉,每每想起,心中常以為憾。”

“……”

溫驚梅一時沉默。

皇帝已經把關事情的鍵點說得很明白了。

泉陵侯身邊存在小人,既然是小人,那必有不法之行,想要手足和睦的話,天子便要出手替泉陵侯將小人剪除,如此一來,溫謹明那邊無人擁護,自然就掀不起風浪。

天子今日這麽說,顯然已經是在思考剪除其羽翼的方法。

溫驚梅隻得勸道:“陛下莫憂,泉陵侯素有賢名,或許能體諒陛下之意。”

溫晏然將手上的閒書緩緩翻過一頁,頷首:“兄長說的不錯,她自然是能體諒的。”

溫驚梅:“陛下既然有意仁愛手足,何不諮以朝中重臣?”

溫晏然微微一笑:“兄長是說太傅他們嗎?”搖了搖頭,“太傅他們要說的話,朕已經知道了,所以不用多問。”

這句話要是換個人說,溫驚梅必定不信,如今隻道:“陛下知人甚深。”

溫晏然:“袁太傅他們是道德君子,自然會會勸朕一動不如一靜。”笑笑,“既然天命在朕,那隻要朕安穩如山,彼當自亂之。”

溫驚梅忍不住想問,自亂之有何不好麽?

他思忖,溫晏然是一個希望事情能按照她的想法進行的自專之君,旁人或許不覺得,但作為常與之相處的近臣而言,溫驚梅能感到對方存在著強烈的收攏權勢之意。

天子或許想借著此事,再額外謀劃些是什麽。

其實溫晏然的真實打算跟溫驚梅猜測的存在一定出入。

溫晏然覺得,既然溫四有意皇位,肯定得不斷打探建京這邊的情況,想方設法去窺探宮禁。

禁軍那邊被收拾了一通,短時間內怕是難以為溫四驅使,綜合考慮,溫謹明那邊多半會從意誌力相對薄弱的少府下手。

能被溫四成功驅使的,當然不是什麽中直之士,溫晏然想,她自然決不能輸給對方,但也希望借這個機會,為自己的統治埋下一些不安定的種子。

溫晏然把閒書合上,隨手擺在架子上——希望少府中人吃完了自己安排的那頓和解飯後,能替自己解憂。

第21章

在皇帝賜下饌食後,宮中以少府令為首的舊內官派係,確實接受到了天子希望新舊兩派和解的訊號,不管這些人內心有什麽想法,至少在表麵上,對待池張兩人的態度也熱絡了起來。

如今的少府令名為侯鎖,他是厲帝時期留下的老人,頗擅曲承天子之意,早有討好天子的打算,隻是不知道該從何處下手。

飽食之後,侯鎖分別拉著池張兩人,與他們商議討好天子的方案。

若換了以前還是普通宮人的時候,不管是誰來問,池儀跟張絡都決計不能向外透露有關天子的任何事情,但兩人現在都有一個謁者的職銜在身上,所謂謁者,本職就是對外傳達帝王的旨意,讓旁人明白天子在某些事情上麵的態度,就稍稍透露了一些訊息。

侯鎖選擇分開詢問兩人,當然有藉此對比他們所言內容的意思在裏頭,結果也不知道是這兩人平素就很有默契,還是確確實實已經據實相告,侯鎖這邊獲得的訊息都是“陛下好讀書”。

“……”

對於依靠討好皇帝而活的內官而言,一位勤勉自製的君王還不如一個喜好玩樂的君王容易伺候,不過考慮到先帝剛登基那會也是一副打算勵精圖治的賢德模樣,以及溫晏然在繼位前久居桐台,基本冇怎麽體會過玩耍的快樂,侯鎖覺得,少府這邊還是大有可為之處的。

過了兩日,少府令果然往西雍宮跑了一趟,請求拜見天子。

溫晏然當時正好見完朝臣,就把人宣了進來。

侯鎖拜見過天子後,嗬嗬笑道:“現下離過年已經不遠,少府這邊按製該為陛下呈上一些新鮮用器,陛下若不嫌棄,可以賞玩一二,也是少府上下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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