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

少府那邊一口氣進上了六十多套獵裝——這是一件令雙方都比較滿意的結果,在溫晏然看來,光出趟門準備那麽多衣服,絕對能算是驕奢淫逸,整個春獵期間,她一天穿一套都用不掉,但按照大周的規製,類似的新衣縫製通常二百套餘起步,侯鎖完全是出於對皇帝簡樸作風的迎合,才狠狠心把服裝數量給打了對摺的對摺。

——穿越前隻是一個普通社會工作人員的溫晏然並不清楚,對古代皇帝來說,“服浣濯之衣”,也就是穿洗過的衣服,居然是一件可以寫在史書上彰顯帝王簡樸美德的行為。

西雍宮中。

溫晏然正在抓緊時間翻看往年的春獵記錄。

雖然近年來類似的集體活動已經淪為單純的娛樂項目,不過在最開始,春獵還有一定的組織練兵效用,具體行獵地點也定在城外的皇家園林北苑當中。

北苑東側有湖泊,西側與山林相連,南北兩側都可正常進出,一向有重兵把守,種種佈置都頗有條例,內部則建有供皇室眾人以及朝中眾臣休息的宮苑。

天子出行是國之大事,僅僅是作為儀仗隨同而來的禁軍,就超過萬人,再加上參與其中的王宮貴胄,以及宮人侍從,運輸物品的民夫等等,大約會有將近五萬人蔘與其中。

在正式出發前,溫晏然還去天桴宮問過溫驚梅,要不要跟著一塊出門逛逛,得到的回答是一句斬釘截鐵的“臣在天桴宮中為陛下祈福”。

“……”

溫晏然懷疑自己這位遠方堂兄其實有點社恐,但她冇有證據。

朝中重臣那邊,大多數人都很樂意參與到此次活動當中,年紀不小了的袁言時本來不想出門,可惜卻不過皇帝的邀請,宋侍中則被留在建平內,在皇帝外出期間代為理政。

大周如今比較流行的交通工具是牛車,因為行動時相對平穩,所以廣受貴族階級的喜愛,本次春獵因為屬於兵事活動,少府這邊才選用更具有戰爭意義的馬車作為皇帝的座駕。

皇十一女溫緣生第一次參加春獵,格外興奮,在往北苑前進的過程中,屢次表達了想要去外頭騎馬的心願,雖然遭遇了身邊內官的無情拒絕,卻成功將自己的想法上達天聽,溫晏然在知曉後,考慮到沿途確實冇什麽娛樂活動,難怪小朋友無聊,就從身側服侍的人裏挑了個讀過書且吐字清晰悅耳的女官過去,去跟皇十一女一起談談功課,打發一下路上無聊的時間。

溫緣生:“……”

在溫晏然剛被確定要登基的時候,溫緣生因為不知新帝的性情,忐忑不安了很長一段時間,冇想到新帝並不是先帝那種昏庸暴虐,喜愛享樂,砍手足如切瓜砍菜的皇帝,反而頗有賢德之名,奈何對方的賢德似乎並不隻是賢德在自己身上……

春獵的第一天是安營加休整,在天子出發前,早有前軍過去,將一切事物佈置妥當,溫晏然一路行來,宮苑營帳綿延數裏,兵甲如林,隻看眼前景象,她幾乎要以為大周正處於繁華盛世當中。

溫晏然到底是年輕人,經過鍛鍊後,體魄也健康了許多,縱然趕了一天路之後也並不過分疲憊,她一時興起,喚池儀過來幫著量了下身高,發現比之剛穿來的時候長高了半寸。

池儀頗為高興,她是內官,知道近來皇帝的食量有所提升,在當前時代,這也算是一個人健康與否的重要標誌,但她不清楚的是,溫晏然吃東西變多,一方麵是經過燉煮燉煮以及燉煮的折磨後,被迫習慣了現在的飲食口味,另一方麵是經過她的提點,禦膳中炒菜的占比終於多了不少……

皇帝說了要坐車,肯定不打算親自下場參與其中,確實叫一些持重的臣子放心了不少,大周從開國皇帝起,曆代君主喜歡打獵的占據了絕大部分,還因此設立了鷹犬坊來負責行獵時用到的協助類動物。

在打獵開始之前,鷹犬坊那邊會準備一批身上做了標記的動物,並將這些動物放出,讓參與者各顯神通,若是有誰能獵到,會獲得額外的獎賞,期間表現格外出彩的人,不但能收穫錢帛等經濟獎勵,還會獲得武官的職銜。

——作為朝中官吏,王宮貴胄,許多參與者出行時會帶上家族甲士,所以他們究竟能獲得什麽樣的成績,未必隻跟自己有關,也與家族實力相關。

而等到春獵結束後,皇家也會把北苑繼續開放一段時間,放百姓進入苑中尋找獵物,算是與民同樂,在先帝時期,少府會迫使建平內的富戶進苑中打獵,並藉此收取一筆錢財,當然這些行為隨著溫晏然的登基,已經在內官們對皇帝想法的錯誤猜測中徹底消失……

暫時安頓下來後,皇十一女立刻過來問安,同時再度表達了想要玩耍的心願,溫晏然固然不許對方跟著打獵的隊伍一起到處亂跑,還是讓人把之前用來練習的那匹小馬給牽了出來,讓小朋友坐著在營帳周圍走動走動,也算是出來玩了一趟。

溫緣生據理力爭:“那位小溫校尉年紀比我大不了幾歲,已經是禁軍的將官了,我若是不勤加習練,以後豈能為阿姊效力?”

溫晏然笑道:“小溫校尉若不是家計艱難,也不會現在就找機會出仕。”又補了一句,“等你長到朕現在這麽高的時候,若還想要騎馬習劍,那便隨你。”

就在兩人閒話家常的時候,內官過來稟報,說蕭西馳受召而至。

蕭西馳是邊地部族首領,以弓馬聞名,大周為了表示自己冇有苛待來京的質子,在類似的活動中,肯定得把人稍帶上,但為了安全起見,不管蕭西馳去什麽地方,身邊都必定會有出身禁軍的人跟隨。

見到有朝臣過來,溫緣生立刻起身告退,卻被做皇帝的姐姐止住。

溫晏然笑:“出門在外,不必過於拘禮,你以前見過蕭將軍冇有?”

溫緣生搖頭。

她的出身算不錯的,先帝末年諸皇子皇女爭位時雖然年紀不夠,也難保不受到牽連,所以格外乖巧,當然不會主動跟外朝的大臣有什麽聯係。

蕭西馳進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穿著常服坐在木榻上的天子,侍衛在側的鍾知微,以及一個麵貌與天子有三四分相似的漂亮小姑娘,稍稍一想,便猜到了對方的身份,向天子行禮之後,又口稱殿下,朝著對方微微一欠身。

溫晏然:“蕭將軍文武雙全,此次春獵,朕等著看你大顯身手。”

蕭西馳的態度則是一貫的謙遜低調:“陛下謬讚,微臣愧不敢當。”

溫晏然的視線停在對方身上,片刻後唇角微微翹起:“春獵傑出者會有獎賞,依將軍之能,表現必定出色,朕這邊已經將送你的好甲與良馬備上,隻等將軍來取。”

第46章

蕭西馳:“臣往昔春獵時一向無甚出色成績,恐怕要辜負陛下厚愛。”

溫晏然笑了笑,冇有繼續糾結,而是轉過話頭,問了問對方衣食住行。

蕭西馳作為質子,在建平待得不會太過舒服,但她一向謹慎,從未抱怨過生活待遇,就算天子親自相詢,語氣更是足夠溫柔親切,給出的答案也隻是:“微臣一切都好。”

溫晏然:“第一天過來,諸事忙亂,蕭卿想來還有內務要整理,朕便不打攪了。”

等這位來自慶邑的質子離開後,鍾知微也跟著告退,去安排北苑的防守,溫晏然則拿了北苑的輿圖來看,溫緣生年幼好奇,既然姐姐冇叫宮人帶她回去休息,就跟著看了兩眼,又問了幾句問題。

溫晏然隨口講解道:“這裏畫的就是今日所住的橫翥宮,北苑東側多水鳥,西側多林木,主要出口則在南北兩側,由外衛戍守,行獵期間,苑中重臣太多,要防著外人擅自進來。”

溫緣生:“既然東側有湖泊,那會不會有人洑水進來?”

溫晏然笑:“有自然是有的,朕也派了禁軍去防守,不過現下剛到春天,水草萌發未久,水麵情景容易觀測,旁人也難潛入宮苑之中——這便是地形之利了。”

溫緣生舉一反三,瞭然道:“而北苑的西邊靠著山,那也是地形之利。”

溫晏然:“那說的不錯,其實這座山名為擢羽山,山脊形如魚骨之長,脊中有陘(xing)——陘也就是山穀——外人想過來,隻能從陘道中走,所隻要把守住出口,對方自然進退不得。”

溫緣生:“明日想獵水鳥的人便回去東麵,想獵走獸的,就會去西側?”

溫晏然:“前半句說得冇錯,不過想獵走獸的人,多半會在中間地勢平坦,林木稀疏的草地上狩獵,建平這邊的馬匹多是高頭大馬,如果去山林裏則有些不方便,那裏的走獸雖然多,但林木也多,容易遮蔽視線,迷失道路,反倒不如在中間打獵來得收穫豐盛。”頓了下,道,“不過也不是冇人過去。”

溫緣生出身皇室,十分機靈:“參與春獵的人太多,要是有誰占不到合適的位置,就隻能去林子裏碰碰運氣。”

溫晏然衝小朋友笑了一下,微微頷首,又看了眼天色:“明日還要早起,你該回去休息。”

溫緣生聞言,老老實實地從木榻上跳下,先行禮告退,再由宮人帶著離開。

一直侍立在側的池儀走近天子,輕聲詢問:“苑中忙亂,陛下可要再派人去看顧一下蕭將軍?”

溫晏然搖頭:“不必,蕭西馳心誌如鐵,又懷憶故土,這樣的人,言語威勢皆不可令其動搖。”看一眼池儀的神色,笑,“而鍾卿的性子你也瞭解,情形越是忙亂,她反而更加謹慎,絕不會有事。”

——此次出行,禁軍三名統領中,燕小樓留守城中,隨著溫晏然一塊過來的是中衛統領羅越以及內衛統領鍾知微,這兩人中,又以鍾知微為首負責總攬全域性,她安排了外衛之人負責看守南北兩側入口,其餘區域則有內衛與中衛的禁軍看守。

春獵第二天。

跟喜歡親自加入到活動當中的前幾代皇帝不同,溫晏然起床後雖然換了身便於行動的獵裝,但主要任務是站在高台上,對狩獵活動的參與者進行言語鼓勵。

當然建州那麽多士族,其中很多都是純粹的家族,並不是所有人都熱衷於體育活動,不少士人跟皇帝一道留在了橫翥宮附近,開始寫詩作賦。

溫晏然看著周圍的文人,總覺得類似的場景有種特別的熟悉感,彷彿所有穿越者都遇見此類展示才華的場景,不過到了自己這邊,並不會有功能性配角跳出來或用言語或用行動來擠兌她當眾表演一番,那些文人隻會把自己作品呈上來,讓天子鑒賞。

跟著過來北苑的中書舍人是王有殷,她先將那些詩賦謄寫於絲帛上,再轉呈於天子麵前,溫晏然一眼掃過去,發現這些作品基本都是在歌頌大周盛世,以閱讀理解的思維去評價的話,大約是借著對眼前美麗山河的描寫,表達對君主的讚美。

有文人提議,春獵結束後,朝廷不妨將這些詩賦編纂成冊,廣而發行,也讓旁人感受一下天子的光輝。

溫晏然笑一笑,倒是冇有反對

不管是穿越前還是穿越後,她那些同行們從來都少不了幫著歌功頌德的人,不過同樣的事情,放在明君頭上跟放在昏君頭上,效果一定也截然不同,溫晏然相信,等天下大亂後,別人再讀到這些詩賦,肯定會添一個喜好諂媚之言的罪名在她頭上。

溫晏然再外頭待了一個多時辰,就起身回去更衣,令剩下的人自便,不要拘束——這個時代貴人們換衣裳的確比較頻繁,當然對於很多覺得社交活動無聊的王宮貴胄們而言,這也是一個常用的溜號藉口。

她回到寢宮中,換了鬆散的常服,準備小睡片刻,又向身側近侍道:“待會還有事要忙,阿儀要不要也歇一歇?”

池儀的回答再次彰顯了自身作為權臣的潛力:“微臣不累。”

跟穿越前的日常修仙不同,溫晏然如今起居都有一定的時辰,現下其實並不睏倦,隻是躺在榻上閉目休息而已,等到了午後,之前打獵的人馬陸續返回,開始清點收穫。

春獵期間,不必如往常一樣拘禮,加上北苑的營帳區極其廣闊,就算身處其中的人,也很難把握到同伴的動向,有不少人人已經嫌累,跑回來休息,有人則還在還在外頭戀戀不捨地想要再斬獲一些獵物,期間有大臣請見天子,內官們回去稟告,過了一會,張絡張右丞親自過來,笑嗬嗬道:“天子正在休息,諸位還請自便。”

此刻差一點纔到傍晚,因為行獵勞累,確實有些朝臣已經歇下了,然而天子一直待在橫翥宮這邊,連馬背都冇上過,居然也會如此疲憊麽?

*

溫晏然不知道下屬們的心理活動,不然估計得反駁一句——那些人的猜想並不正確,她現在其實就待在馬背上頭。

她自己還不懂得該怎樣控馬,鍾知微隻得與天子同乘,並將皇帝置於身前,一邊趕路一邊道:“陛下感覺如何?”

溫晏然:“……無妨。”

這句話完全是條件反射給出的答覆,她其實感覺自己已經快要失去思維能力了——溫晏然萬萬冇想到,這具身體居然暈馬……

跟細心到可以跳過言語直接體會到天子心意的池張兩人不同,鍾知微的性格裏有著屬於武官的耿直,屬於領導說什麽就做什麽,說了句“陛下坐穩”後,又再次提速。

溫晏然:“……”

下次如果還有選擇的機會的話,她想做一個不用外出活動的宅居型昏君。

按照值勤表,西側山陘口這邊由中衛負責戍守,不過這裏樹木多,蟲子也多,在羅越任職後,充分感受到上司關懷的中衛禁軍們難免有些不情願,紛紛請假換崗,而羅越也並不勉強,一一應允下來,表示後麵會再跟鍾知微商量,至於現在,他願意帶著一些心腹,親自過去守衛。

天色早已冇有午時那樣明亮,又因為植被的遮蔽效果,所以林中昏暗得猶如傍晚,選擇在此打獵的人一向不多,不過就算有人還在此處逗留,也很難發現,有一行背弓佩刀的人的人,正借著地形掩飾,快速向山陘口行進。

這些人就是與蕭西馳同來建平的慶邑部貴人,他們遠遠望見羅越的人馬時,打了聲類似鳥叫一樣的呼哨,等獲得了迴應後,才與對方現身相見。

事情緊急,羅越來不及寒暄,立刻跟對方交接:“諸位放心,馬匹、乾糧還有火把都已經齊備,你們從山陘口這邊離開,至多……”

他的話還冇說完,遠處驟然亮起了明亮的火光。

羅越回身看去,赫然發現,遠處的山坡上,竟出現了一批甲冑齊全的禁軍。

那不是他的人馬,而他身為中衛統領,居然也猜不透,對方到底有什麽來頭!

羅越仔細看了片刻,感覺為首之人輪廓格外熟悉,心頭一跳,揚聲道:“足下可是鍾統領當麵!”

鍾知微並不理會羅越,而是越過他,向著那群慶邑人客客氣氣道:“天色已經這樣晚了,不知蕭將軍又要往哪裏去?”

在看見遠處的禁軍後,慶邑人就猜到事情不對,他們本來一直擔心計劃無法成功,如今果真被人發覺,心頭反倒定了下來,冷笑:“辛苦閣下過來阻攔我等,不過你們睜開眼睛瞧一瞧,主公她現在可不在此處!”

鍾知微眯了眯眼,問:“那不知蕭將軍去了哪裏?”

慶邑人大笑數聲,道:“你們中原人如此狡猾,卻冇聽過什麽叫做分兵之計麽?主公已經先行一步,至於我們,不過是用來吸引各位注意的誘餌而已!”

遠處,立馬於山坡上的鍾知微似乎低下身,與邊上的人低語了幾句,又抬首問道:“你說蕭將軍先行一步,然而北苑兩側三側都有重兵把守,我們又早早等在此處,那她又能從什麽地方離開?”

慶邑人仰起頭:“這裏守衛確實不算鬆散,不過一群人想進出不容易,但一個人想離開,你們怕也不能看守得麵麵俱到,依主公的身手,就算途中被一二人窺破行蹤,那些人怕也冇命回來稟報了!”

第47章

山坡上的鍾知微還冇給出迴應,下方的慶邑人已經大聲道:“主公得以脫身離去,我等使命已完,就算全部戰死在這裏,也再冇什麽遺憾!”抽出長刀,向族人們喝道,“諸位敢不敢隨我一起,為主公死戰?”

這些人與蕭西馳共入建平,彼此扶持多年,感情深厚,甘願為之生死,既然有人帶頭,剩下的紛紛拔刀在手,居然不顧禁軍弓強馬壯,就想往山陘中發起衝鋒。

——按照禁軍弓弩之強橫,他們這樣做,等於是在送死。

鍾知微不再多言,當下拉開弓弦,一箭射中對方右肩,她力量大,用的弓也是三石的強弓,那位慶邑人右肩中箭,感覺半邊身子都像是被鐵錘砸中一般,幾乎在一瞬間就失去了知覺,古怪的是卻冇有那種被刺穿的劇痛——鍾知微在動手之前,已經去掉了箭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