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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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其實也冇想著將自己的行蹤瞞得滴水不漏,這樣一來,等她以後暴露出昏君的真實麵目後,大臣們也方便拿著這些共通點把她跟先帝放在一塊批判,然而溫晏然卻不曾料到,同樣是外出不歸,宋侍中相信先帝肯定是為了遊樂,至於新帝,他雖然還不清楚天子到底去了何處,卻相信對方一定是為著正事。

低調的馬車在天桴宮側門停了一下,然後直接駛入其中,國師跟少府令都在此處等候——溫驚梅臉上帶著一絲冇有睡好的倦意,至於侯鎖,則完全是“陛下可總算是回來了”的激動與喜悅。

張絡跟蔡曲將服飾帶來,侍奉天子換上,一行人加快速度趕往合慶殿,踩著點成功抵達大殿。

朝會的情況一如既往,能立在殿中的大臣,多是端莊之輩,就算有誰猜到點什麽,也不會立刻提起什麽。

等散朝之後,袁言時與宋侍中一道離開,隨後是盧沅光跟賀停雲,工部尚書黃許搖搖晃晃地跟在後麵,麵上有些宿醉之意。

在黃許之後的人是吏部的李增愈,他的官位還隻是侍郎,因為遲遲冇有主官的原因,如今與盧沅光一樣,暫領一部大小事務,至於以後能不能成為尚書,還要看天子意下如何。

大周散朝的時刻一向早,除了某些大臣會被皇帝單獨留堂議事之外,其餘人都該工作的工作,該回家的回家,李增愈則與幾位友人一道,去了郊外的別苑中聚會。

酒過三巡,李增愈麵上帶了幾分醉意,向友人們歎息:“朝中重臣大多認為陛下英明神武,在下本也如此以為,卻不料天子看似英明,實則與先帝一般,都格外倚重內侍。”

一位友人躊躇:“說的可是那池張二人?咱們久居建平,卻冇聽過這兩人有多少劣跡……”

另一位文士冷笑:“此二人居天子之側還不滿一載,如今有多少商賈投到他們門下?甚至還有些讀書人,也開始把文章投到這兩人居處,開始求他們舉薦了罷?”

說到憤然處,那位文士又拿了一本前朝史書,道:“青史斑斑,內官那些酷烈貪瀆的行徑,難道是虛言嗎?以我所見,那些內侍大多出自貧賤之家,自幼不修德行,一朝顯貴,必定貪圖享樂,魚肉百姓,諸位身為大周忠臣,士族後人,要讓天子知曉,內官並不可信,唯有倚重清流,纔是長治久安之道,真等內侍們顯露出本性再行防備,便悔之晚矣!”

李增愈本在飲酒,聽到此處,忍不住開始垂淚:“天下世家雖多,然而宋氏與粗鄙為伍,袁氏老朽不堪,崔氏曾侍國賊……我等士人,難道便暗無天日了麽?”

另一位文士:“陛下初登大寶,正是銳意進取之際,何談暗無天日?”又安慰道,“咱們都是經過先帝末年,那時朝野上下動盪不休,如今天子雖然倚重內官,治下確實一片安平,又何必再生事端。”

話音方落,便有在座之人反駁:“正要趁安平時節,纔好從容做事。”又道,“天下之所以凋敝至此,就是因為先帝親近卑鄙小人,疏遠賢良君子,如今難道還要讓陛下重蹈覆轍嗎?”

“既然如此,我等又能何為呢?”

李增愈道:“你我雖然無能,然而高氏子守孝期滿,正該回朝做官,不妨舉薦他去戶部。”

高氏也是大周巨族,其名望本不在袁崔之下,哪怕是族中晚輩,出仕之後,從白衣一躍而至侍郎之位也是十分正常的。

一位文士:“現今戶部似乎並不十分缺人……”

“現在不缺,後麵也遲早會缺。”

出聲之人乃是薑氏之女薑肇立,她如今正在禮部為官。

“還請薑侍郎明言。”

薑肇立也不故弄玄虛,解釋道:“因為西夷必反。”

所謂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一旦西夷那邊起了戰事,戶部一定會忙碌起來。

薑肇立歎息:“諸位都出身建州,想來都聽家中長輩提過,上一次西夷之亂時,內官們都做過什麽好事。”

戰爭對國力是極大的損耗,然而對那些無所顧忌的人來說,又要能掌握權勢,也很容易從中發財。

當年先帝跟西夷打仗的時候,宮中官中也冇忘了趁機斂財,當時皇帝身邊的常侍甚至光明正大地把包括糧食在內的要緊戰略物資賣給對方,藉此牟取暴利,而厲帝本人也從中分了很大一塊。

其實不說內官,連出身士族的外臣們也未必冇跟西夷那邊有些私下聯絡,其中有想摸一摸對方底細的,也有想著多個朋友多條路的,世道如此,並非單單換個天子便能徹底解決,溫晏然如今也是借著進取之勢,將朝中暗流暫時壓住而已。

李增愈等人之所以對內官懷恨在心,一方麵是被這些人以前的行為給嚇到了,另一方麵,也是因為皇帝繼位數月以來,強橫之勢一日比一日明顯,連昔日的太傅都開始顯露出明顯的退避之態,若不想被慢慢淘汰,就隻有奮力一搏。

若是天子知道內官不可依仗,便隻能依仗士人。

薑肇立:“然而與西夷之戰,到底是國之大事,若是趁機與內官為難,恐怕……”

她一語未儘,李增愈便怒道:“難道依仗我等,就一定會耽誤天子的大事嗎?”

話音方落,李增愈便知自己失禮,放下酒盞,向著薑肇立一拱手:“薑侍郎性情謹慎,是李某失言。”

薑肇立也不以為意:“李兄所言也有理,若是池張兩人果然有不軌之意,在西夷之事上,遲早會露出行跡來,咱們先冷眼旁觀,然後徐徐圖之,免得他們妨礙到朝中大事,至於高兄,就先請他來建平,以高氏的名望,就算你我按兵不動,袁宋也一定會主動舉薦。”

第63章

被李增愈寄予厚望的那位高氏子名為高長漸,在各個勢力中的口碑都頗為不錯,他守孝期已滿,正適合過來刷一刷建平的聲望,至於什麽時候入仕,李增愈等人有些著急,但高長漸本人反倒一派舒展,頗有些順其自然之意。

為了避免沾染上嫌疑,李增愈等人並冇有明著與之結黨——士人們天然處在同一個陣營當中,隻要對方勢力漸成,旁人自可以從容附翼過去。

聖壽將近,許多人都想趁著天子生日之時有所作為,然而太啟宮中的皇帝本人,反倒對此不大上心。

[係統:

支線任務[千秋長樂]開始,祝您遊戲愉快。]

隻要登基後冇有gg得太快,所有玩家都一定會刷出為自己過生日的支線任務,不過比起在pc端上按部就班地往下推進,溫晏然現在具有很強的機動性。

她把典禮的事情完全交給少府去處理,自己極少過問——侯鎖現在也已經明白了,隻要別把流程設計得太鋪張浪費,免得與皇帝本人淡泊簡樸的品質背道而馳,天子還是很願意給他們提供發揮的空間的。

一應事物敲定得差不多,侯鎖今日本該過去稟告天子聖壽的流程,恰巧遠遠看見張絡捧著裝著文書的木盒往西雍宮走,就稍稍放緩了步伐。

身為內官,侯鎖很清楚,哪怕現在外界都因為天子慶生之事而漸漸鬆散起來,太啟宮內卻依舊是一副肅然之態,天子本人更是屢屢召戶部侍郎盧沅光過來議事,至於所議何事,卻一直都不曾流傳到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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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絡行過禮,將裝著木盒的文書呈上,道:“陛下,崔舍人今日送了信過來。”

溫晏然算了下日子,笑:“她動作倒是不慢。”

崔氏雖算降臣,但家族教育放在這裏,能被舉薦到皇帝身邊的自然差不到哪去,崔新靜本人雖然年紀不大,已經有了那種全麵型人才的風範,之前溫晏然無意問起,才曉得崔新靜居然還會說西夷本地的土語,當下大筆一揮,把她派去見一見台州刺史王遊。

——西夷那邊的土語,崔新靜當年的確是刻意下了功夫去學習,不過她最初的學習目的,其實是為了今後更好地輔佐泉陵侯……

人數越多,車隊行進的速度就越容易受到限製,崔新靜人還在路上,為了讓中樞早一步獲取情報,遣人快馬將信送回,並拿出記錄朝會要點的細緻,在信詳細描述了與王遊會麵的種種情況——溫晏然之前既然決定了要分化台州那邊的勢力,便打算從這位刺史本人身上著手。

王遊本人固然強橫,可惜後繼無力,膝下子女中冇一個能接手她在台州的基業,近年來逐漸已經逐漸壓製不住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三族。

溫晏然派崔新靜去台州時,事前做了一些提點。

為了保障對方的安全,禁軍這邊會有兩百兵馬隨行,等進入台州範圍後,先讓其中四十人換做本地人打扮,同時與大部隊保持一定距離,然後再是四十人脫隊……等到刺史府時,明麵上將隻有四十人跟在崔新靜身邊。

崔新靜此行還帶上了中樞那邊出具的任命文書,還有一封溫晏然的私信——王遊年老,必然要為家族打算,溫晏然在信裏為對方的三個孩子提供了不同的選擇,年紀最大的那個可以被授予校尉之職,這樣一來,對方就能把握住一定的兵權,就算王遊一朝身死,也不會冇有絲毫反抗之力,縱然家族威勢不複以往,也能從容立身;其二是征召一個孩子到建平太學中讀書,混幾年資曆,然後出仕為官,這也是許多士人常見的做官流程。

在信的最後,溫晏然還轉達了一個私人意見,既然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都是因為具有本地土人的血統才受當地人擁戴,王氏要是想保全家族的話,不妨與之約為婚姻。

三個孩子,全部給安排得明明白白。

崔新靜不知道皇帝在信裏寫了什麽,隻知道王遊剛看了兩眼,麵色就變得一片鐵青,甚至當著自己的麵拔出佩刀,一刀砍翻了麵前的木幾。

王遊說是刺史,當年也是從戰場上打拚下來的,縱然身處私室,邊上也有數十名兵甲俱全的武士隨行,那些人看見主公動怒,也紛紛拔刀出鞘,就要將崔新靜頭顱斬下。

生死一瞬之時,崔新靜反倒冷靜了下來,身姿挺拔地立於殿中,昂然不動,早在過來之前,她便明白此行的風險,更明白此行的收益——若是自己當真因為替天子做事而死,崔氏在皇帝那邊就算是洗白了一大半。

王遊沉默半晌,最終也不曾下令讓武士動手,反倒屏退了大部分護衛。

“崔舍人,你可知陛下為何要送這封信給微臣?”

說到“微臣”兩字時,王遊的語氣中很有些戲謔之意。

崔新靜眼觀鼻,鼻觀心,依禮回答道:“陛下曾言,王刺史儘忠職守,朝廷總得替你多加考慮,免得你行事時有後顧之憂。”

王遊聞言大笑,負著手起身走到崔新靜身前,說了一句對方不敢記在信中的話:“天子今日如此替王氏考慮,想來翌日也一定會替崔氏多加考慮。”

崔新靜垂首不語。

王遊看對方一副水潑不進的模樣,也懶怠再與小輩為難——她方纔之所以生怒,是明白了王氏今日的窘境,全然是從自己的性格而起。

她年輕時其實極具決斷之能,到了年老的時候,卻開始捨不得了。

捨不得家族,也捨不得手中權勢,才一直拖到了現在。

其實既然家族後繼無人,王遊要麽一心投向中樞,幫著皇帝收服台州,要麽一心與本地土人結盟,並依仗西夷的勢力自立,如今卻遲遲無法決斷,才導致西夷人心浮動。

天子那封信,便相當於將她的心思直接挑明——既然走哪條路都有捨不得的地方,乾脆就多留幾條後手,四方押注,這樣一來,往日的權勢雖然是一定保不住了,但不管最終勝利的是哪一邊,王氏一族都能留點血脈下來。

王遊淡淡道:“我待會寫一封謝恩的奏摺,崔舍人既然來了,自然是一事不煩二主,便勞你替我帶去建平。”

崔新靜微微拱手,表示應允。

就在此時,王遊忽然道:“與崔舍人同來的那些禁軍如今去了何處,既然你我相談融洽,不妨將人叫來。”

崔新靜稍稍欠身:“他們已先一步返程,怕是要辜負刺史的好意了。”

王遊冷笑一聲,也不逼迫:“既然如此,那也罷了。”

崔新靜曉得對方不信,但她的的確確不曾說謊,將自己送到台州後,那些禁軍就開始逐步撤離,如今除了護送在側的四十人之外,還有六十人改了服飾,在暗中護衛,至於另外一百人,則已經啟程往建平走。

她大約也能猜到,那是天子刻意在行疑兵之計。

憑王遊對台州的控製力,就算禁軍易服隨行,也很難不被當地勢力察覺,唯有真正抽身離開,才能脫離掌控,至於那刻意改變服飾在暗中護送的六十人,其作用隻是故弄玄虛,迷惑王遊的耳目而已。

王遊年老多疑,既然把握不住禁軍的真正動向,說不定會有些猜忌,覺得另外一百人是被黎氏,勞氏或者扶何氏藏匿了起來,從而懷疑另外三族也與建平有所勾結。

崔新靜拱手:“陛下聖壽在即,廣施恩澤,明日在下便會在刺史府當眾宣讀旨意,至於兒女婚姻諸事,還望刺史自為之。”

她正準備告退,卻被王遊喊住。

那位因為年老而不複往日威風的台州刺史看著崔新靜,竟然笑得露出了牙齒:“崔舍人,你與令姐年紀相若,學識相類,又同為崔氏一族翹楚,但在旁人眼中,卻一直被認為不如崔新白……你可知其中緣故?”

崔新靜神色微動,道:“本來不明白,如今卻有些明白了。”

王遊哈哈大笑:“不錯,今日來得要是崔新白,早在王某拔刀的時候,她便會開口怒斥,指責我不敬天子。”又道,“建平派閣下來台州,難道是天子身邊已然無人了麽?”

崔新靜目光陡然銳利起來:“是因為在下便足擔此任。”

她這句話隱含譏諷之意,彷彿在嘲笑台州不過如此,自己一個不如崔新白之人便能把事情做成。

王遊自然明白崔新靜的意思,她盯著人看了片刻,笑道:“明日還有事操勞,舍人且早些休息。”

在崔新靜離開後,一個武士打扮的人走到王遊麵前跪下,看麵目正是這位台州刺史的長女,她的神情中帶著些喜悅之色,激動道:“大人方纔所言可是真的?小皇帝身邊當真無人可用了麽?”

王遊微微皺眉,忽然重重一揮手臂,將長女掀翻:“厲帝殺了那麽多大臣,建平自然空虛無人,可你又高興什麽?”冷笑一聲,“無人可用的小皇帝卻逼殺有人可用的泉陵侯於北苑,難道是靠運氣麽?我今日方纔明白,如今建平諸事皆是小皇帝自己的手筆。”瞥一眼長女,“她能瞧出你老孃猶疑不決,難道便瞧不出那三家到底有什麽肚腸?台州這邊,怕是從此不複往日的情勢了!”

王遊長女雖然不能完全明白母親言下之意,卻也聽得麵色如土,不敢多言。

她看著自己最年長的孩子,到底是放緩了語氣:“這次也冇說隻能帶一個人去建平太學,你若是有意,也隨著過去便是。”

“……”

王遊看見自己長女躊躇不答,猜到她是捨不得校尉的名頭,歎了口氣:“罷了,若是局勢有變,我又不在,你就改換服飾,帶上親衛藏進上林當中,等局勢塵埃落定再出來,或者能保全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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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新靜此次過來台州,雖然冇有大張旗鼓,但黎氏,勞氏還有扶何氏都是本地巨族,根深葉茂,也都陸續收到了訊息。

黎氏家主緩緩道:“建平來使特地封了王遊長女做校尉,又帶其幼女前往太學讀書……扶何氏的家主,如今也不過是一個校尉而已,王氏憑什麽能得朝廷的青眼!”

黎氏族人:“大人之意,莫非是建平有意在王刺史死後,繼續把台州交給王氏掌管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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