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

就在此時,房內傳來天子的聲音:

“是阿儀麽,讓他們進來。”

池儀入內,朝著床榻的方向拜了一拜,道:“陛下。”

宮人將簾幔揭開一側,溫晏然並不起身,靠在床頭笑道:“你來得倒快。”看一眼池儀身上端正的衣冠,微微揚眉,“阿儀還未休息?”

宮人們將燭火移近,溫晏然本來想通過池儀的麵色來判斷對方是不是熬了夜,但很快就打消了自己的想法——作為評論區指定權臣,池儀幾乎在任何時間段都能保持充沛的精力。

因為近來戰事一直不利,溫晏然方纔一改往日作息習慣地半夜爬起,又不知默默思忖了些什麽,很容易讓身邊人產生一些不妙的聯想,也難怪身側的內侍匆忙找了能做主的人過來。

不過現下池儀已到,張絡卻不見蹤影……

溫晏然大略一想便明白其中緣故,笑道:“倒是難為你們辛苦。”

武安城不比建平,人多口雜,為免被敵人發覺不對,溫晏然自然不會將作戰策略泄露,隨她而來的朝臣們看見戰局危急若此,無論是真的忠於朝廷,還是心懷二意,都必然會有所行動,限於君臣名分,就算皇帝的威信因為戰敗而損失了一些,也未必敢於直接對天子采取什麽措施,多半是準備從某些近臣身上下手,其中池儀跟張絡兩人都是內官出身,一向為主流士人所鄙夷,便成了一個十分合適的選擇。

如今的情況本該更急迫一些,然而池儀與張絡都是擅於權謀之輩,如今齊心協力彈壓外朝,又有禁軍作為援引,朝臣們一時間也無可奈何,然而鍾知微日前已帶著鐵騎營離開上興關,最為薄弱的時刻,壓力倍增。

池儀垂首行禮:“是微臣無能。”

溫晏然笑了一笑,示意池儀走近,然後伸手輕輕握了下她的小臂。

池儀微微一怔,天子雖未明言,她卻能從皇帝的動作中,感到一股篤定之意。

——天子自登基以來,料事必中,今夜忽然醒來,大約是對前線情況有了一些積極性的關鍵猜測。

心念電轉間,池儀麵色寧定如常,隻是退下的時候,向著天子格外鄭重地深施一禮。

*

丹州的氣候讓出身建平的文官們很不適應,今天雖然難得停了一會雨,卻冇出太陽,日光被烏雲所遮蔽,顯出一種與中原腹地不同的陰冷感。

李增愈出門的時候,雨又開始下了,因為距離不遠,他冇讓仆人打傘,自己稍稍加快了腳步,往高長漸的住處走去。

今次天子巡幸上興關,許多朝臣被留在建平,支援朝廷的正常運轉,也正因此,李增愈許多舊交都不在此地。

建平的官吏們抵達武安城後,因為可供安置的屋舍有限,許多朝臣們不得不擠在一塊,雖然人均居住麵積有些寒磣,但好處是方便了彼此拜訪串聯,可惜前段時間池儀等人以少府的名義,額外賃了許多民居,又以年久失修為名,把朝臣們分別遷至不同區域,將文官們打散,雖然冇有明言禁止彼此拜訪,然而這段時間以來,禁軍那邊因著要防備敵人潛入城內,日夜都派人四下巡邏,李增愈等人曉得禁軍跟內官之間一向來往密切,猜到對方隱有監視之意,不得不愈發低調起來。

許多與李增愈相善的官吏都被分開,倒是他自己,被留在了官衙邊上。

李增愈無人可托,隻得親自過來拜訪高長漸。

高長漸出身建州的老牌世家高氏,此前因為守孝多年,在士林中刷了一波名望,其家族又與杜氏袁氏宋氏為故交,雖然官位不顯,但地位舉足輕重,李增愈過來,是希望能夠請他作為援手,幫著勸說天子。

李增愈被仆人引入廳上,向著對麵那位烏髮白衣的少年人遙遙一禮,高長漸到底是世家出身,雖然衣冠簡樸,也難掩其清逸超然之態——因為這個時代染色技術還不夠先進的緣故,顏色均勻均勻的布料大多昂貴,白衣反多出現在寒門學子身上。

因為前方頻頻戰敗的緣故,李增愈已經有些難以難耐,來不及寒暄就切入正題:“武安城危若累卵,還請賢弟助我一臂之力。”

高長漸:“李侍郎何出此言?”

李增愈:“並非在下危言聳聽,如今的情勢實在已到了風雨飄搖的地步。”壓低聲音,“賢弟可知,西夷已經打到了門曲一帶。”

高長漸先給對方倒了杯茶,纔不急不慢道:“正因為事態緊急,才萬萬不能慌亂。”又道,“在下知曉李侍郎忠君體國,然而天子既然已至上興關,在塵埃落定之前,便不可輕離此地。”

李增愈皺眉:“如今丹州已為險地,你我身為朝廷忠臣,又豈能坐視陛下就留?”接著誠懇道,“高君且聽在下一言,天子當初本不該輕易移駕,皆因內官橫行無忌,遮蔽左右,導致賢才之言不能上達天聽,方纔行此大謬之事,實不相瞞,陛下近來已是夜不能寐,如今若能將池張二人明正典刑,天子便可從容移駕……”

高長漸微微搖頭:“以西夷之力,怕是還無法攻破關口。”

李增愈:“在下本來也如此想,然而在今日之前,又有誰會料到,西夷竟能生生打下了半個丹州?”

高長漸思忖道:“上興關地勢顯要,易守難攻,然而天子若走,此地駐軍的士氣必然沮喪,就算本來可守,那時也未必守得住了。”接著道,“聽聞西夷打到門曲,便將上興關拱手讓人,若是上興關被破,又要讓天子退至何處?”

李增愈麵色發紅,道:“若當真兵臨城下……”

高長漸麵色端肅:“若是當真兵臨城下,你我難道還冇有一夫之勇嗎?當真到了危在頃刻之時,公卿士族皆應上前守城,以勵士氣。”

“……”

李增愈看了高長漸片刻,歎一聲氣,拱了拱手,直接起身離開,倒冇有囑咐對方不要外泄兩人言語——對方到底出身建州高氏,就算不與他們同心協力,也不會行告密之舉。

對方離開後,高長漸繼續伏案工作——他被舉薦至戶部為主事,每日都有許多後勤細務要處置,等將文書整理好並裝入木盒當中後,高長漸親攜木盒,往官衙行去。

按照流程,他需要將文書轉交給王有殷,然而今天轉交之後,高長漸卻不曾立刻離開。

王有殷看了他兩眼,然後轉身入內,片刻後出來傳話:“陛下召高主事覲見。”

高長漸扶了下冠帶,方纔隨對方入內。

後衙的麵積並不大,高長漸進門後轉過拐角便看見,穿著鴉青色長衫的天子此刻坐在廊下翻看著一封薦書。

在離天子還有十步之遙時,高長漸便停下腳步,向著前方的君主深施一禮。

溫晏然的目光在來人身上一掃而過,笑:“高卿,雍州杜氏的杜道思是你表姐麽?”

高長漸再冇想到天子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怔了下才道:“……正是。”

溫晏然微微點頭:“難怪你瞧起來竟然有三分崔卿的風格。”

她說的崔卿不是崔新靜,而是崔益。

溫晏然靠在軟枕上,隨意道:“既然來了,且說一說令表姐罷。”

高長漸:“杜氏杜道思,與崔氏崔新白一向在南地並稱,她二人雖然見麵不多,卻各自心許為至交好友,長興九年時,姨母不幸亡故,杜家表姐回家守孝……”

溫晏然一麵聽著對方的話,一麵對照薦書上的內容來看——杜道思是崔新白的好友,她現在已經出孝了,本該跟表弟一道來朝中為官,但念及好友年少亡故,便轉道去祭拜了對方一回,方纔拖延到了今天。

聊完杜道思的話題後,溫晏然便讓高長漸退下,後者也冇多言語,十分乾脆地離開了後衙。

蔡曲看著高長漸的背影,神色頗為疑惑。

溫晏然見狀笑了笑:“莫要多慮,他不是來勸朕走的,反而是怕朕心思動搖,棄上興關不顧,才特意過來勸諫。”

後衙外。

高長漸站在廊下,抬頭看著天上的雨幕,內心的所有憂慮就像投入湖中的碎石,在見過皇帝之後,便全然沉定了下來。

他早知天子性情鋒銳無匹,如今才明白,在鋒銳之外,天子還是一個堅毅不可動搖之人,縱然前線屢屢傳來戰敗的訊息,也絕不打算後退半步。

高長漸其實準備了許多話,然而在發現天子還有閒暇細問杜道思之事時,便知皇帝心誌未亂,對方守住長興關的意誌之堅定,根本無需任何人來勸說。

*

李增愈雖然冇能把高長漸拉到自己陣營當中,卻依舊決意與旁的朝臣們一道聯名上諫。

也許是因為人數太多,近來一向隻點個別朝臣進後衙開小會的天子居然同意組織一個臨時朝會。

今天的雨似乎比往日都更大一些。

天子坐在堂前,武安城中的官吏們按品階立於兩側,依照正常流程,該由內官詢問臣子們是否要上奏,然而今天池儀等人全都靜默不語,溫晏然本人更是直接閉上了眼。

身披鐵甲的禁軍沉默地立在兩側,堂內陷入了一片安靜當中。

李增愈正打算直接出列啟奏之時,忽然聽到外麵有馬蹄聲響起。

——按照城中臨時規製,若非緊急軍情,不可在大街上縱馬。

李增愈暫且停住了動作——若是能有前方戰敗的訊息作為佐證,他接下來的話自然也會更有說服力一些。

數名騎兵在官衙前下馬,他們快步入內,遙遙看見天子的輪廓時便跪了下來,為首之人舉起手中文書,高聲道:“陛下,門曲坡大捷!”

此人正是陶荊,他一句話說完,眼中便不自覺地流下淚來。

溫晏然終於睜開雙目,她從座椅上站起,冒著雨向陶荊走來,親自將身上血汙還未洗淨的陶荊扶起,笑道:“朕此前便說過,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為。”又令人解下陶荊身上的盔甲,並親手將一件錦袍披在對方身上,“這件袍子是為你父親準備的,如今陶卿還在前線,就先由你代為領受。”

陶荊一時間嗚咽難言,忍不住重重叩首:“此次能擊潰西夷騎兵,全因陛下神機妙算,微臣父子不敢居功。”

不少朝臣注意到,陶荊用的詞並非擊敗,而是擊潰。

李增愈等人自然茫然不解,高長漸似乎明白了什麽,卻不能確定。

陶荊心內感激涕零,在天子的計劃中,前軍會一直示敵以弱,陶駕很好地完成了任務,最後由鍾知微率領的鐵甲營給了西夷大軍重重一擊。

如此一來,天子完全可以把最大的功勞放在鍾知微頭上,而陶駕本人也完全認同這一點,在他看來,隻要能打敗西夷,他是否能被評為首功無關緊要,可天子卻當眾重複了那句“西夷之事,非陶卿不可為”,能得明主如此,又怎能不效死力呢?

陶荊高聲道:“陛下以錦囊妙計,告知軍中將領,彼時西夷氣勢正盛,可以示之以弱,避其鋒芒,再誘敵深入。當時前軍雖然一路後退,兵將卻損失不多,黎懷刀追擊心切,被我等誘至門曲坡,趁夜斬殺騎兵三千餘,俘虜降卒五千餘,隨後鍾將軍又按陛下之計,火燒連營,風助火勢,台州五十萬大軍一夕之間,被我等覆冇大半。”

話音方落,官衙中一片死寂。

李增愈等人心下震動,幾乎到了難以握住手中笏板的程度,半晌後纔有人顫聲道:“原來之前的戰敗,都是陛下的誘敵之計。”

溫晏然環視群臣,唇角微翹:“前軍後撤,是朕的誘敵之計,然而丹州各城的主官一聽聞敵兵將至,便忙不迭地棄官而逃,卻不是朕有意為之了。”

許多有意勸說天子返回建州的大臣幾乎要暈厥當場,他們回想自己所行之事,顯然就是天子話中的棄官而逃之輩。

第74章

門曲坡大捷意義重大,並不僅僅是一城一地的得失,黎氏的精兵全數覆冇於此,西夷大軍的軍營更被焚燒大半,事已至此,戰爭局勢算是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官衙當眾,有人大喜,有人大驚,站在朝臣隊列中的李增愈心中更是驚駭莫名,麵色一時間慘白如紙。

——為了給天子增加壓力,他們提前把勸諫的摺子遞了上去,此刻雖然冇有找到開口的機會,不曾當著眾人的麵把勸皇帝返駕的話說出口,實際上卻已無可轉圜,李增愈等人最後會有何下場,完全取決於天子打算做到哪一步。

然而天子本人卻並未急著提起那些摺子上的內容,替陶荊披完錦袍後,又專門在前邊給人設了座位,與他談了談前線的問題。

陶荊方纔說的隻是一個總的概括,他心中感激天子,既然現在有機會為朝中公卿詳細分說,便有心要彰顯一番皇帝的威能。

“早在大軍出發之前,陛下便定下收服台州之計,家父依計行事……”

他慢慢講述,天子是如何使得台州四族彼此離心,迫得王遊無法據城而守,導致西夷兵線被誘得越來越長,最終因此慘敗。

站在官衙內的大多都是文官,這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裏之外的風采隻在書中讀過,如今親眼目睹,當真是目眩神迷。

溫晏然微微一笑:“朕不通武事,所思所言隻是紙上談兵而已,全賴軍中將士用力,方能克成大功。”

“……”

自從鍾知微帶著鐵甲營離開後,武安城這邊的守衛就交到了宋南樓手中,他此刻自然也在衙內,因為之前一直不打算出仕,宋南樓的性格頗為飛揚,如今卻因為宋侍中被委以朝政,自己又握兵在手,反倒格外肅穆了三分,行動間不肯稍有逾越,然而憑宋南樓的養氣功夫,在聽到天子這幾句話的時候,表情都有些凝固——他十分懷疑,自稱不通武事屬於頂級人才的標準配置……

陶荊覺得天子有意替陶氏洗刷往日戰敗之恥,所以言辭間才如此謙遜,打算把功勞儘數歸到前線將士們的身上,忍不住再度流下淚來。

溫晏然溫言寬慰了幾句,隨即竟開始理政。

李增愈見狀,隻覺得自己一顆心似乎全都浸冇到了冰水當中——往日天子閉門不出,待在後衙與內官為伴時,他們隻覺自己的打算難以上達天聽,今日皇帝難得公開露麵,並用心朝政,他們反倒希望皇帝繼續往日的生活作風,趕緊返回後衙。

不過溫晏然首先處置的倒不是武安城這邊的事——之前丹州那邊,許多城池的主官聞說戰事將近,便望風而逃,又因為建平前軍此前作戰不利,武安城這邊,一直冇來得及發落那些官吏,但溫晏然也冇忘了他們,在數日之前便直接把禦史大夫賀停雲從建平叫了過來。

賀停雲出身賀氏,家世上僅僅比宋氏袁氏崔氏等稍弱一籌,當日靈堂上手刃溫見恭之後,便就一直簡在帝心,她為人甚是嚴厲,不管對方身份貴重與否,該如何辦便如何辦,年紀雖然不大,行動間已經讓人心生畏懼,私下有人說她行事風格過烈,有酷吏之風。

對於那些棄城之人,賀停雲給出了不同的處置意見,那些在西夷大軍離得還遠時就直接投降或者帶著錢財家眷偷偷溜走,什麽都不管的,城中主官以死罪論,且永不錄用,屬吏則被判以徒刑——按大周的律法,說是死罪,卻能以巨金贖免,反倒是永不錄用對他們的殺傷力更大。

至於那些自知難以抵抗,臨走前安置好百姓,並帶走了城中各類文書以及糧草的官吏,以及那些來不及整理物資,將所有資料儘數付之一炬的官吏,賀停雲認為,這些人雖然冇有殊死抵抗,卻也算是儘到了一定的責任。

——畢竟這些人大多是厲帝一朝留下的官吏,能有這種程度的忠於職守,其實就已經讓人十分意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