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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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的幕僚自然退下,隻有任飛鴻渾不在意地留在了原地,師諸和知道她與天子相善,也不隱瞞,將信中內容分享給了任飛鴻。

“……陛下竟然是早有預料。”

信中的內容跟眼前的情況有關,師諸和在心中默默計算,就算快馬輕騎,將前線訊息傳到後方,然後再從後方傳回,也需要不少時日,皇帝這封信既然能來得恰到好處,那就證明天子在事情發生之前,就已經對東地的事情有了清晰的預判。

——不管是穿越還是遊戲麵板都超過了當前時代的知識儲備上限,師諸和再怎麽聰明,也不可能猜到,溫晏然之所以能及時給出意見,除了陶駕把戰報勤勤懇懇地不斷往建平送之外,很大一部分也依賴於[戰爭沙盤]的指示。

其實溫晏然一開始自覺離前線太遠,不打算插手,奈何每天都能收到一條[[戰役][xx之戰]失敗……]的訊息,幫她加深了腦海中對師諸和不會打仗的固有印象之外,又勾起了她對戰事情況的思考。

溫晏然也冇做太多,隻是派人送去了張亟的資訊,以及對後續戰略的一些意見。

師諸和神色微妙:“陛下有言,張亟此人,善於揚長避短。”

對方如何避短他們倒是看出來了,但揚長二字,則顯然是來自皇帝的調侃。

任飛鴻忍不住笑:“陛下果然年少促狹。”

——其實將從評論區獲得的資訊分享給他人,是印證玩家言論準確與否的好機會,然而作為兩位解讀能力優秀且對皇帝本人存在嚴重個人濾鏡的年輕臣子,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認為,所謂的“揚長避短”,是對的張亟此人“因為性格猶豫怯懦所以在茫然無知的情況下自動躲避了敵方諸多陷阱”這一既定事實的揶揄。

在張亟的評價後麵,溫晏然隻寫了很簡單的一句話——“以建平事招降”。

——溫晏然不是真的覺得能夠招降此人,隻是從之前敵方紮小人跳大神等一係列迷信活動中獲得了靈感,對方既然這麽做,多半是挺相信這些事,她可以藉助大周皇帝自有天命庇佑的輿論影響,反過來令張亟不安。

任飛鴻一怔,隨即道:“張亟性情猶豫不定,此輩完全可以以言語動搖。”

玩了太久的高階局,她都快忽略了,對付這等人,什麽樣的手段才最有效果。

師諸和也道:“此人無法趨之於勢,倒能迫之於內。”

作為玄陽上師的弟子,張亟自然篤信天命,在東部叛軍好幾個州之後,更是對此存在著一種堪稱膨脹的自信,他當真認為皇帝本人被天命拋棄,在曉得溫晏然生病後,一時間喜悅異常,總覺得過不了兩天就能聽到山陵崩的訊息。

他的愉快心情冇能持續太久,張亟覺得的自己的運氣可能變差了,在入駐大邑後,先是許久都無法擊退大邑城下的來犯之軍,然後從某一天開始,那些雖然不肯退走卻能提供不少功勞的朝廷武將,竟然不再主動挑釁,而是天天派一群聲音洪亮的出列,用本地方言在門口將招降事宜大聲喊出,並公開宣稱,但凡持張亟首級投降者,賞錢千萬,同時還會寫信舉薦其為一地主官,然後重點描述身在建平並在祖先保佑下及時恢複健康的天子纔是天命所歸,東地如此行事,遲早自食其果,所以之前無論如何都不能將師諸和擊退,如今已經有人主動投效,希望剩下的人不要不識抬舉。

張亟既然是個猶疑不定之人,光知道皇帝病癒之事,就足夠他驚駭好一會,別說師諸和那邊已然把離間計給擺到了檯麵上,一時間十分懷疑身邊人會為了利益選擇與敵人勾結。

一軍之中,既然主將都如此惶恐,下頭的士卒更加不能鎮定如常。如今擺在張亟麵前的隻有兩條路,要麽繼續躺平,但如此一來,已經越來越不安的軍隊遲早會嘩變;要麽就是依靠著一場大勝,來重新奠定自己的權威。

身邊副將也勸道:“士卒們多有為那師氏小兒蠱惑者,還請將軍出戰,重振玄陽上師的威名!”

第113章

若是詢問張亟本人,他自然真心認為老師具備神力,既然真有神力,那自己等人攻入建平,也是遲早之事。

當初典無惡派他統軍,便是看中他忠心耿耿,張亟為人固然無能怯懦,卻是自始至終都對玄陽上師的話毫無懷疑的那一批人。

這個被委托了一路大軍的統帥此刻正有些不安地待在自己的帳子裏,其實他這裏距離士兵們的住處並不近,但張亟卻總是恍恍惚惚地覺得,營中那些令人不安的鼓譟聲時刻縈繞在耳邊。

副將繼續苦勸:“將軍無需多慮,咱們這便人馬多,大多又一直在城中休養,氣力充足,那師氏小兒手上能打的兵馬遠比咱們少,現在動手,正是合適時候。”

張亟聞言不由自主地站起來,似乎有話要說,片刻後卻又重新坐下,眉頭緊縮。

副將見到這一幕,倒冇有多麽沮喪,他十分瞭解自己這位主官,知道對方是一個缺乏堅定意誌的人,如果一件事情可做可不做,那張亟多半是會選擇裝死到底,能有現在的表現,就已經算是動心了!

“當日天威大將軍派將軍過來,便是為了吞掉建平此路兵馬,對陶賊從兩翼形成包抄合圍之勢,若是將軍遲遲不動,豈不耽誤天威大將軍的大業,不若儘出城中精銳,一鼓作氣,將之擊破。”

說到這裏,張亟麵上的猶疑之色果然更重,片刻後終於開口:“這些日子你也瞧見了,那師氏小兒手下的人馬並不容易擊退,若是大軍儘出,恐怕損傷嚴重……”

副將再接再厲:“既然是打仗,就必定會有所損傷。”頓了頓,道,“但將軍細想,咱們出兵,究竟所為何來?”

張亟肅然以答:“自然是為了完成老師當日未儘之大業。”

副將道:“既然如此,當以橫平事為重——隻要將軍不曾負了大將軍,就算再怎麽損失兵卒,也無關大局。”

——橫平縣就是如今典無惡以及那位假泉陵侯的所在。

副將分析完領導的態度,又開始分析下屬們的想法:“東部黔首投效於將軍麾下為兵卒,自然是為了推翻偽帝,建立大業,如今遲遲不動,恐怕會有些不安。”

身為將領,此人的在兵事上的能耐同樣十分一般,但因為經驗豐富,分析情況時到底比張亟多了些條理。

若是單以個人能力看,他倒比張亟更適合,可惜因為玄陽上師本人死得過早,剩下的徒弟全部威信不足,典無惡接手這攤子事情後,為了保證管理的穩定,隻得任人唯親,直接導致上層將領整體水平不足,反倒是像昔日盧嘉城那邊的本地豪強,作戰水平有可能更高一些。

——在溫晏然原本的想法裏,東部的叛亂肯定最後是能鎮壓下來的,但也必定會對國家實力造成嚴重損耗,並就此埋下隱患,而隨著她個人統治的動搖,那些隱患也會一股腦爆發出來,然而隨著當日燕小樓忠心耿耿地手起刀落,東部的局勢已然不可避免地跑偏到了另一條線上。

張亟沉默良久,總算開口:“既然如此,那何時動手纔好?”

副將麵色一喜,道:“越快越好。”又補充了一句,“將軍動手之時,當傳令穀豐兵馬,令他們與將軍前後夾擊,這樣以來,師氏小兒必然難以逃脫,隻能被咱們殲滅於此。”

按理而言,縱然選擇出兵,也不該這麽慌忙,隻是這位副將有些私心,他擔憂張亟事後又感到後悔,所以才儘力催促。

張亟本就是個態度不夠堅定的人,何況對方用典無惡做藉口,於是歎了一聲:“既然如此,那就依你所言。”

副將一喜,直接就地拜了一拜。

師諸和的大營距離大邑城約莫二十裏,之前他是主動派兵過來找大邑這邊的麻煩,這次則是大邑的兵馬親自找上門。

兵卒從城外的營寨中湧出,先做好防衛,接著城門打開,精兵們自內湧出,在副將等有打仗經驗之人的指揮下,就地集結成了錐行之陣,從天空俯瞰的話,形狀如同一個“▲”,顯然是打算靠著騎兵的衝擊力,將建平大軍直接擊破。

兩邊的距離不算近,大軍集結擺陣又是一件格外消耗時間的事情,給師諸和那邊留下了足夠的應對機會。

——單從行動粗糙程度看,就算與張亟等人對敵的不是師諸和而是厲帝,也會產生一種我上我也行的錯覺。

與此同時,師諸和也在佈陣,他善於治兵,指揮起來自然比張亟更有條理。

既然是野地遭遇戰,留著大營也是累贅,他令兵卒們將營地迅速拆除,隻留下一些影響馬匹行動的防禦工事,然後倒擺雁行陣,在原地以逸待勞。

————雁行陣的陣型以兩翼及中部的兵馬為主,俯瞰圖類似於一個兩側打開一些的“u”字。

兩邊各有前哨往來,經過一番試探後,大邑的兵馬終於開拔,數萬人一齊出動,在大地上掀起滾滾煙塵。

最先出現在建平軍隊視線範圍內的是敵方騎兵,那些兵卒舉著手中的兵器,呼嘯著衝了過來——並非是他們缺乏大局觀,未曾發現這裏放著的是一個類似於袋子開口似的雁行陣,而是作為一位小卒,這些人根本冇有辨清楚局勢的能力——須臾之間,頭部的騎兵已然稀裏糊塗衝了過去,中間不斷有人慘叫著墜馬,其他人固然注意到同袍在地上,卻無法刹住腳步,隻能徑直踐踏了過去,後麵的兵馬也隨之湧上

將官們的旗幟高揚在上空,叛軍們越過外圍防禦,像潮水一樣湧了過去。

張亟雖然膽怯,但也不得不出來督戰,他此刻正坐在戰車上頭,身前身後都是一片黑壓壓的人潮——數萬兵卒實在是一個過於龐大的數字,大邑城內的其他人都冇有這等威信,必須由他親自指揮纔可。

角聲漫天,令人心動神移,張亟忍不住從車上站起來,四處顧望,卻根本看不見軍陣的儘頭,這一刻,甚至連他自己在內,都化作了眼前這片潮水的一部分,隻能順勢往下流淌。

身為一個缺乏臨陣作戰經驗的人,張亟胸中的駭然之情自然難以言喻,而與此同時,建平這邊的將官們其實也有類似的心驚之感。

雖然不管是師諸和還是任飛鴻,都不是第一回上戰場,也不是第一回臨陣指揮,但領著數萬大軍與敵人對戰的經曆還是首次,不少將領也明白了,世上為什麽會有紙上談兵的說法,畢竟一個冇有親曆過戰場的人,就算所學再多,也根本想象不到這種兩軍交戰的真實場景。

一個平素以勇武著稱的年輕小校眺見這一幕後,居然兩股戰戰,掉頭欲走,被身後的軍司馬毫不猶豫地砍斷了腦袋。

——在這種關鍵時刻,行事稍有不果斷之處,就可能導致陣型潰散。

師諸和擺開的乃是倒置的雁形陣,叛軍不斷往前衝,可惜受路障影響,無法衝得太快,而建平大軍這邊卻在有條不紊地往後退——雁行陣兩翼都是騎兵,那些騎兵注意與敵人保持距離,同時手持強弩,不斷拋射,用箭矢的火力對敵人進行壓製。

擺在兩翼騎兵中間的是步兵,其中大多都是戟兵與盾兵。

錐形陣的先鋒隊伍狠狠撞上了步兵方陣,他們被迫停住,但後麵的騎兵卻冇有停下,繼續衝上,彷彿是一波又一波拍打在礁石上的海浪,被夾在最中間的那些人,有一大半竟是死在自己人的兵器之下。

在兩軍的陣型發生交錯的時候,師諸和指揮兵馬,讓兩翼騎兵主動向內壓縮,同時封住後路,免得叛軍從中逃離。

其實單以陣型論,若是錐形陣兩側都有戰將帶著騎兵們向雁行陣的邊翼發起衝擊的話,叛軍絕對冇那麽容易被包圍住,這一戰的情況,可以說完全由組織力所決定。

叛軍的騎士接連被人從馬背上挑下,又陣亡於同袍的馬蹄之下,天空上不斷有箭矢如雨落下,一位奮勇的小校手持長矛,盪開鐵箭,一矛生生捅穿了一個建平百夫長的胸膛,眼見敵人攻到,又來不及抽回自己的兵刃,居然從馬背上站起,徒手相搏,將來敵如拎小雞一樣從馬背上拎到半空,又像投擲包袱一樣,輕輕鬆鬆擲到了馬背之下,大笑著踩死。

兩軍騎兵馭馬往來,刀槍交錯,讓張亟有種身陷噩夢中的錯覺。

副將知道情況不好,咬牙道:“如今勝敗之事還未可知,請將軍務必堅持,等穀豐那邊的人馬過來,內外夾擊,仍有勝機,若是此刻領兵撤退,必將一敗塗地!”

張亟張了張嘴,用手指著對方,接著又無力地放下,他自然想離開,卻因為對老師的忠孝之心,無法拋下這麽多兵卒離開。

另一邊,師諸和早知大邑這邊派人去聯絡穀豐的兵馬,他令阮明樊帶兵去迎,又吩咐這位新將不得下死力攔截,而要將來人慢慢引到這裏,等穀豐兵馬抵達時,又主動散開了一個外緊內鬆的三角形口子。

大邑的叛軍發現某處包圍鬆動時,簡直大喜過望,求生欲讓兵卒們自發往缺口處發起衝擊,但穀豐那邊的騎兵又一心想攻破建平大軍的包圍,兩邊直接撞在一起,又因為指揮失靈,一時間居然進退不得,被兩邊的建平騎兵從容射殺。

——其實換做蕭西馳那樣的天生將纔來此,當真可以從陣勢的缺口中強行衝入並救走主將,但換做東地叛軍,卻無一人能有這等本事。

四周的砍殺聲震耳欲聾,滿目都是鮮紅的血色,兩邊從天亮開始交戰,一直打到夜幕初降,直到申時中刻,那些叫喊聲才漸漸低微了下來,被傷兵們痛苦的呻吟聲所取代。

這一戰叛軍那邊統共出動了八萬兵馬,其中三萬陣亡,五萬直接投降。

師諸和令人打掃戰場,同時收攏殘卒——這些人既然是叛軍,就不能留在原地,反而會分批遷移離開,否則一定會生出動亂,有些將領為了以防萬一,甚至會選擇將降卒儘數坑殺!

在平叛的角度上來說,大邑一戰可謂大獲全勝,然而被親兵護衛在中間的主將師諸和,自從塵埃落定後,便一直默然不語,他安靜地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麵上並冇有露出什麽明顯的喜色。

身邊副將將張亟的人頭呈上,這個懦弱無能的人,其實在親兵的護衛下一直活到了最後,卻在建平大軍招降的時候,手持長戟,對敵人的士兵發起了攻擊,最後被對方一刀砍死。

作為叛軍主將,他的腦袋被砍下,最後懸掛在了大邑的城門上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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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邑的戰報傳到溫晏然手中時,已經過了好幾日了。

許多朝臣們一麵為前方戰況憂心,一麵為皇帝的鎮定感到佩服——溫晏然打開奏報,一目十行看完,從始到終一直神色自若,並冇有因為師諸和等人的戰績而喜動顏色。

這並不奇怪,畢竟早在此之前,係統提示就開始了頻繁的戰況刷屏。

[係統:[戰役][大邑之戰大捷]。

玩家達成成就[遊刃有餘]。]

[係統:[戰役][xx之戰]勝利……]

[……]

——可能是本身製作水平低下,溫晏然覺得,在顯示訊息時,自己總能從係統那邊捕捉到一絲若有若無的卡殼感,也不曉得這個麵板有冇有顯卡之類的說法……

隨著師諸和這一路的大勝,陶駕所帶領的中路大軍跟陳明帶領的左路大軍也都取得了不錯的戰果——跳大神是一把雙刃劍,將自信過分寄托在玄學上的後果就是,一旦皇帝恢複健康的訊息以及玄陽上師徒弟死亡的訊息傳播開後,不用朝廷這邊添油加醋,敵方自己就能用想象力不斷自我打擊。

從現在的情況看,在兩個月內,戰線就能再往東推進一大截。

再往後,就到右營附近,溫晏然猜測,叛軍後麵必定會以此地為據點堅守,與朝廷作戰。

——大周在五大軍營的地點選擇上都是經過了充分的考量的,對於東部而言,右營所在的位置格外關鍵,很方便與其他各地之間彼此響應,而且經過一代又一代的修繕,營地工事修建得堅固無比,在這個時候,倒成了叛軍能夠依仗的防禦利器。

除了右營之外,東部的另一個核心點坐落在橫平縣那邊,溫晏然看過輿圖,猜測右營就是橫平之前的重要防禦線。

一位謁者捧著木盒走入西雍宮,今日傳到建平的不止東部的戰報,還有南邊那邊的一些信件。

此刻小朝會已經結束,留在殿內侍奉的隻有池儀,作為市監左丞,她手上事務繁多,本不應時刻滯留於西雍宮,但天子之前才小病了一場,池儀不敢鬆懈,對禁中也是越發留心,這時便親自從那位謁者手中把盒子接過去,然後奉給了天子。

溫晏然將盒子打開——放在最上頭的那封信件表麵,加蓋了懷仁將軍的印鑒。

懷仁將軍是蕭西馳的官職名。

池儀心中隱約有些猜測,覺得皇帝多半是要啟用蕭西馳,然而慶邑部在大周的最南部,就算邊人再怎麽擅長騎射,在奔襲數千裏的情況下,也一定疲敝異常,難以作戰,不過池左監知道自己在兵事上的水平十分尋常,也就不曾開口諫言。

溫晏然注意到了近臣麵上一閃而過的思忖之色,於是隨口給了句說明:“這次倒不是讓蕭卿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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