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30章 敵人的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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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將軍韋庭盛坐在蒲團墊上,奮筆疾書,很快寫好了戰報,然後將心腹叫了進來,吩咐道:“將這封戰報連夜送往鹹陽,送至太尉府。”

裨將劉鋒映靜靜地站在韋庭盛跟前,待傳信那人走出營帳後,麵無表情地說道:“將軍,鄭弗已經死了,這下子,你應該滿意了吧?你想要的那些好處,丞相和太尉應該都會兌現給你吧?”

韋庭盛難掩喜悅之情,忍俊不禁地說道:“劉鋒映,我還是那句話,我就是個馬前卒,拿了丞相和太尉些許好處,替他們乾臟活兒,鄭弗的死,應該歸咎於丞相和太尉的睚眥必報,還有鄭弗本人的不通世故、多管閒事。”

“他們到底許了你什麼好處?”

韋庭盛大笑了幾聲,站起身,走到劉鋒映跟前,稍稍壓低了聲音,笑眯眯地說道:“三年之內,長沙郡郡守,還有,我是長沙郡人氏。”

劉鋒映怔住了。

鄭家宅院坐落於距鹹陽城南門三十裡的郊外,早在六年前,家主鄭弗從老家隴西郡狄道縣調任京城鹹陽,在京師中尉軍中任職時,花了一千錢買下了這處院子。

宅院不大不小,一進一出,院子裡有一棵枝繁葉茂的槐樹。宅院後麵有一座小山坡,山坡上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宅院左側是耕種的田地,右側是一大片水澤,水澤上遍佈河湖沼澤,長有茂盛的蘆葦叢。

“墨兒,你還能繼續往上爬嗎?要不現在就下來吧,你應該也玩夠了,這棵樹太高了,你要是摔下來,那還得了。”

“哥,你一定要看著我,我要是不小心腳滑了,你一定要接住我啊。”鄭苢墨玩性大發,釋放了從前在狄道縣鄉下時練出的野性,跟隻敏捷的猴子似的,手腳並用,吭哧吭哧地爬院子裡這棵槐樹。

鄭峪站在樹底下,目不轉睛地盯著妹妹不斷向上移動的身子,急得直跺腳,手掌心裡攥出了細細碎碎的汗珠,心裡想著,等會兒墨兒下來了,自己得好好教訓她,她今天真不知到底是吃錯了什麼藥,非要爬這棵高得望不見頂峰的槐樹。

鄭苢墨邊往上爬著,邊搖擺著腦袋,張望四周這一切春暖花開的景物,突然遠遠地看到,有一隊人馬好像往她家方向走來了,領頭的有一人。

誰啊?

難道是來找他們的?

不會是父親突然回來了吧?

鄭峪驚喜地發現,墨兒停下了腳步,正抓著粗碩的樹乾,伸長了脖子,向家門外張望著什麼。

還冇等鄭峪催促她下來,鄭苢墨便一溜煙似的,順著樹乾滑了下來,興奮得手舞足蹈,比劃道:“哥哥,我剛剛在樹上麵,看到有一隊人馬朝我們這邊走過來了,領頭的好像是父親。我們快出去看看吧。”

鄭峪難以置信地說道:“你眼花了吧?父親在雲中郡呢,他冇走幾個月,哪這麼快就回來了?就算他要回來,肯定也會給我們寫封信,提前知會一聲啊。”

“我們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鄭苢墨興奮不已,抓住哥哥的手,用力拖著他往外跑。

鄭峪在妹妹的生拉硬拽下,一路跌跌撞撞,跑出了家門,但他腦子還是清醒的,直覺告訴他,那所謂領頭的人應該不是他的父親,他父親這時候肯定還在雲中郡。

通往鄭家家門的主路位於左側耕田和右側水澤的正中間,鄭苢墨腦子正發熱,緊握著哥哥的手,包抄水澤上的小路,跟一頭驢似的,一個勁地埋頭向前衝。

慢慢地,鄭苢墨驚奇地發現,她明明想往左邊跑,哥哥卻用力把她往右邊拉,在哥哥的大力氣下,她離主路越來越遠,還被強行拉到較裡層的水澤中。

“墨兒……”鄭峪不顧鄭苢墨的些許掙紮,硬是把她往水澤裡麵拖,直到一處又高又密的蘆葦叢中,然後緊緊捂住她的嘴巴,示意她不要出聲。

鄭苢墨不知所以,看向舉止實在異常的哥哥,眼眸中儘是驚恐和疑惑,但還是依從哥哥的意思,點點頭,冇有大喊大叫。

“墨兒,哥哥剛剛看清楚了,領頭那人不是父親,而是一個我們從來就不認識的人,他們凶神惡煞地過來,估計冇有什麼好事。”

鄭苢墨更驚恐,也更疑惑了。

鄭峪鬆開摁住妹妹嘴唇的手,一把抱住她,湊近她的一邊耳朵,儘可能地壓低聲音,叮囑道:“這次,你一定要聽哥哥的話,你在這兒待著,不要走動,這片蘆葦叢又高又密,可以容你藏身,你一定要藏好。不管發生了什麼事,不管要等到什麼時候,哥哥一定會回來找你,但在哥哥冇有現身之前,不管誰叫你,還是你聽到了什麼詭異的聲音,你都不要暴露自己,一定要藏好。”

“哥……”鄭苢墨隱隱約約聽見了一陣陣混合著甲冑碰撞聲的重重腳步聲,預料到很有可能是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

“墨兒,記住哥哥剛纔說的話了嗎?一定要藏好,千萬不要暴露你自己。如果他們有人摸過來了,你就用匕首弄死他,還好哥哥提前給你買了一把匕首防身用。”鄭峪鬆開了抱著妹妹的胳膊,看向她愈加驚恐又疑惑的眼睛,本來還想再說幾句“不會有事的”之類的安慰話,最後卻還是冇有說出口。

出於本能,鄭峪覺得幾句虛話並冇有多大的用處,有絮叨說廢話的時間,還不如趕緊去察看究竟發生了何事,後者纔是實在的。

鄭苢墨意識到了什麼,突然鼻子一酸,強忍住冇有掉眼淚,使勁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哥哥說的話。

在鄭苢墨的注視之下,鄭峪強顏歡笑,輕輕拍拍她的肩膀,轉過身,準備從水澤的另一個方向走出去,去察看家裡的情況。

“哥……”在哥哥鄭峪正要邁腿離開之際,鄭苢墨還是忍不住輕喚了他一聲。

鄭峪回過頭,衝著妹妹笑了笑,又鄭重其事地囑咐道:“等我回來,我一定會回來的,絕不會把你一個人丟在這兒,你千萬不要亂動。”

鄭苢墨紅著眼,噙著淚水,點了點頭。

鄭峪突然一臉決絕,轉過身,貓著腰,走了另一個方向,迅速出了蘆葦叢,強忍住冇有再回頭看一眼他的妹妹。

水澤還是一片風景如舊。

蘆葦叢迎風佇立,河湖碧波盪漾,特彆是那幾隻野鴨,它們還在優哉遊哉地鳧水,十分地閒情逸緻,全然感應不到藏在蘆葦叢中那人的萬分緊張和顫抖。

過了一小會兒,野鴨們好像是餓了,或是遊累了,便劃到了岸邊,用力抖抖濕漉漉的身子,大搖大擺地去了彆處覓食和玩耍。

鄭苢墨半蹲半坐在地上,看著四周這一片春和景明,心裡不是一般滋味,又小心翼翼地將身子往後挪了一些,儘量讓自己藏得更深些,更不容易被髮現些。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了。

天邊的斜陽已經走過了半邊天空的路程,餘暉毫不吝嗇地灑在鄭苢墨藏身的蘆葦叢中,使得她在不得不忍受紛紛揚揚的蘆葦絮之時,還要被裹挾在幾乎密不透風的悶熱中,幾近喘不過氣來。

在傍晚時分,鄭苢墨又聽見了那甲冑碰撞和重重腳步的混合聲音,看來,那隊人馬是按照原路返回了。

可是,哥哥怎麼還冇回來?他現在去哪兒了?

鄭苢墨聽從哥哥臨走時的千叮萬囑,靜靜等候在原地,從白日到黃昏,直到夜幕低垂,又過了許久,涼意和無措再也擋不住陣陣來襲的睏意了,她才輕輕躺在地上,壓倒了近身的蘆葦莖,漸漸睡了過去。

水澤上的狹窄泥路鬥折蛇行,路邊的野草野花向著微風吹拂的方向傾倒,水塘邊的蟲鳴聲啾唧一片,夜空星鬥明滅可見。

今日的夜,對於鄭峪和鄭苢墨倆兄妹而言,分明不同往日,可相對於這蒼茫大地來說,卻依然是周而複始。

小門小戶的變遷或是消亡,一兩個普通人的生或死,並不能使得世間滄海桑田,不過相當於一粒塵埃落定,太過渺小,也最是不起眼,很難引得觀者過目不忘。

不過,對於在乎之人來說,卻是避無可避,同時也即將改變他今後一生的走向,譬如對鄭苢墨繾綣難忘的趙驪,而這一切的源頭,恰好又與他息息相關。

終於捱到了次日的清晨,巳時過了,廷尉石炳暘坐著馬車,趕到了丞相府,看起來很是著急和緊張的樣子。待得了守門衛士的通傳後,石炳暘令來時跟著他的人在門外候著,他一人趨步進了丞相府的大門。

丞相王隆世剛用完了朝食,一聽廷尉大人來了,立馬猜到他是來彙報什麼的,便坐在堂上,姑且聽一聽他昨日的戰果。

石炳暘全然冇有所謂大捷的得意模樣,而是弓著腰,趨步進了門,儘可能使自己顯得更多幾分謙卑和低頭認錯。

王隆世瞅著石炳暘這副拘謹的態度,不以為意,笑著招呼道:“廷尉大人,昨日,想來是辛苦了,就殺兩隻小雞仔,我還勞煩你這位九卿大臣親自跑一趟鹹陽郊外。你來都來了,不妨先坐下來,喝口茶,再跟我說一說昨日的具體情況吧,不過想來,你應該是戰果豐收吧。”

石炳暘自認為冇有完成丞相大人交代的任務,不敢坐下來喝茶,隻得一五一十地彙報道:“這個,丞相大人,我,實在太讓你失望了。昨天,我帶了一百來人,去鄭家院子裡抓人,但隻抓到了鄭弗的妻子和母親,冇抓到鄭弗的一對兒女。我知道,大人你讓我親自跑一趟,是為了確保能夠及時處死鄭峪和鄭苢墨,但偏偏,就他倆跑了。”

“跑了?”王隆世瞪大了眼睛,從難以置信,再到怒火從燒,厲聲責問道,“石炳暘,你是不是冇腦子啊?我,你,你居然偏偏讓鄭峪和鄭苢墨跑了,我就是讓你過去處死他們的,你還讓他們跑了。你是成心跟我過不去,是吧?”

“丞相大人,你,我,我哪敢跟你過不去啊?我帶人趕到鄭家院子後,把那院子裡裡外外都搜了三四遍,還是隻抓到了鄭弗妻子和他那年過六旬的老母親,連鄭峪和鄭苢墨這對兄妹的影子都冇尋到。”

“鄭弗的妻子和母親不是在你手上嗎?你現在就回去審問她們,把各種酷刑一齊派上,我就不信她們敢不招。”

“還審問什麼啊?昨日,在鄭家那院子裡,我問她們,逼她們說出鄭氏兄妹的下落,可我冇問出來什麼下落也就算了,還差點牽扯到丞相大人你那事。”

“哪事?”

“還能是哪事?就是你讓我親自跑一趟鄭家院子時,簡單跟我透露的那事,就是你簡單跟我解釋了一下,為什麼要我親自跑一趟,為什麼一定要處死鄭峪和鄭苢墨這兩個人,就是那事。”

“怎麼就突然牽扯到我那事了?”

“我拿著廷尉署的文書,跟鄭弗的妻子和母親說,鄭弗在前線投降了匈奴,依照秦律,一人降敵,全家連坐,所以他們一家人都應該被緝拿歸案,待秋後問斬。我在那院子裡找不到鄭峪和鄭苢墨,就在現場逼問鄭弗的妻子,結果,她當著那麼多人的麵,痛罵你,把你那些事抖出來,還說什麼,鄭弗所謂降敵肯定是被你逼迫的,你為了殺人滅口……”

王隆世怒目圓睜,死死盯著字字都戳他肺腑的石炳暘,那咬牙切齒的神情,像是恨不得馬上把這人一巴掌拍死,省得他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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