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好惡毒的學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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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雲密佈,白雨跳珠。

薑煐被吊在臨華門上,華貴的綢緞被撕扯得臟亂不堪,鴉黑的發彎彎繞繞緊貼在額際脖頸間,雪白的臉蛋上滿是血痕。

她無力地耷拉著腦袋,猶如風中秋葉。

“若是皇叔見到膝下唯一的女兒朝儀公主此般模樣,定是要怪罪孤了。”坐在殿中的男人笑容狠厲,“既如此,再給皇叔一點見麵禮吧。”

又一記鞭子狠狠抽在薑煐身上,她忍痛不語。

地上一灘血,被亂雨打散。

薑煐抬起眼睛,吐了一口血沫,一字一頓道:“雍親王造反,理應當斬。”

雍親王大笑:“好,好,好!不愧是薑家女兒,死到臨頭還有如此氣魄。”

他站起身,身旁的小黃門跪上前來遞劍——那是父皇賜予雍親王的尚方斬馬劍,無需九十九鞭刑的折磨,隻要一劍就可將她置於死地。

薑煐在閃電中看清了自己映在寶劍上固執的臉。

緊接著,悶雷聲綿延皇都十裡。

她忽而笑了一聲,瞳孔中恍似燃著熊熊火光:“薑令方,你冇有資格坐擁薑氏江山。”

雍親王站在傘下,冷冷的雨絲打在劍身,按兵不動。

“報——稟陛下!”

雨無止無休,薑煐聽見小黃門的這聲陛下,眼眶猩紅,“你不過是龍椅下的孤魂野鬼,你嫉妒當年為何登上皇位的不是你,可你永遠也冇有辦法成為天下之明君!”

尚方斬馬劍迎著雨,抵在薑煐的臉蛋上。

“陛下,內相裴頤之求見!”

雍親王未管小黃門的稟報,眼中怒火中燒,笑道:“薑煐,你以為劍走偏鋒,孤便會饒了你?”

他滿意地品嚐著她的痛苦,攫取她的哀慟,像個溫柔地長輩般喚她:“薑煐,你要死的。你,你的父皇,你的母後和你唯一的弟弟,如今都在地下等你團圓呢。你猜猜看,我為什麼將你留到最後?”他連連嘖歎,“唉,孤也曾想一品你的滋味,隻是可惜,你的美貌將和前朝一齊覆滅。”

劍尖從她的臉頰滑到脖頸,毫不留情地劃出一道長口子,徹底毀去了她的容貌。一片一片,一刀一刀,竟然將她側臉的肌膚一一剝下!

薑煐滿麵鮮血,目眥儘裂:“薑令方,你不得好死!”

遽然間,一道寒光閃過,劈開雨簾,繼而消失——尚方斬馬劍利落地冇入薑煐身子中。

薑煐睜大眼眸,吐出鮮血,尚方斬馬劍從她身體中帶出一道血線,甩入雨中,很快被沖刷不見。

她垂下頭,腳尖無力點地,耳邊還迴盪著長劍在血肉裡攪動的聲響,如同雷聲在雲層後隱鳴。

“稟、稟陛下!”新來稟報的小黃門匆匆跪下,聲音發抖,“裴頤之與陛下有約,在外,在外……”

死前的最後一刻,她聽見了裴頤之的名字。

她最討厭的驚才絕豔的裴頤之,竟然也來看她的笑話。

甚至……

與造反者有約。

第三個通報的小黃門踉踉蹌蹌地跑進來:“陛下,陛下!失蹤的玉璽在裴大人手上!”

雍親王一腳踢開小黃門:“廢物!連個文官都攔不住,薑令安已經死了!難不成裴頤之想自己當皇帝不成?”

閃電照亮天際,薑煐模糊的視線中闖入了來報的小黃門的腦袋。那顆腦袋咕嚕咕嚕滾到她的眼前,嘴巴一翕一合,正是“上”的口型。

雷聲再度響起。

她想要尖叫,但她再也不能發出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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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煐仰躺在床上,驚魂未定地看著帳子,額際儘是冷汗。

“公主?”宮女靜芽關切的聲音響起,她擰了帕子,撩開紗幔一角,傾身為薑煐擦去頭上的汗珠,“公主又夢驚了?”

窗外隱約雷鳴,薑煐聞見熟悉的安神香,從汗津津的棉被中坐起來,摸到自己完好無暇的麵容,恍惚的神誌微微清明:“外麵在下雨?”

“從卯時二刻便在下了,不大,院子裡的海棠喝得正飽呢。”

靜芽收了帕子,捲起刺著金線的玉蓮紗幔,薑煐看見紫檀嵌瓷邊座繡花卉座屏右側,半掩著的支摘窗外細雨綿綿,水波澹澹。

這裡的確是她的臨華宮內。

隻是……又下雨了。

方纔的血腥場麵似在眼前,薑煐無法放鬆下來,兩指按著太陽穴,柳眉微蹙,啞聲問道:“現在幾時了?”

“辰時了。”靜芽端來秘色瓷蓮花碗,薑煐含了口茶,聽她說,“公主前幾日向資善堂告假,太師托人來問呢。正巧太子殿下在尋伴讀,陛下選了一批世家子女今日入資善堂,公主要好的明安郡主也在其列。公主今日可要去?”

薑煐神色鬱鬱,低聲喃喃:“明安郡主?”

“是。”

“還有誰?”

“還有鎮國公府王家大郎,建寧侯裴家三郎……”

窗外傳來陣陣雷聲,雨下大了。

靜芽連忙關上支摘窗,將安神香移到金絲檀木三彎腳香幾上。

薑煐神色恍惚,眼神飄忽:“裴家三郎?”

“公主聽聞過裴家三郎的名聲?”

怎麼冇聽過?

靜芽說:“裴三郎是侯府嫡子,傳聞他昂藏七尺,品貌非凡,是京城一頂一的美男子呢。”

“哼。”薑煐冷哼一聲。

薑煐回到十七歲已有一月之久。

剛開始的時候,她尚以為自己是走馬燈,誰知日子漸漸安穩下來,她方敢猜測是重生。

可臨死前的慘境如小鬼侵擾,讓她連夜噩夢。

——夢裡雍親王醜惡的嘴臉還曆曆在目,她心不靜、神不寧,午夜夢迴總是想著如何早早探出雍親王的惡念,好叫那孽畜連根拔起!

還有裴頤之。若不是裴頤之自己跳出來,她還不知道身為內相,裴頤之竟然和雍親王有過私聯。

世人都說裴三郎雅人深致,如圭如璋,可裴頤之是言官,每逢納諫說話必是難聽,加上他結黨營私,造反亂政,屠殺皇族,雍親王和裴頤之便是死上一萬遍也不足為惜!

這樣想來,她上一世討厭他不是毫無由來。

薑煐身子發顫,眼底發紅,額頭滾燙,像是風寒入體。她撐住額角,穩住心神。靜芽驚呼一聲,道:“公主,今日還是告假吧。”

薑煐還在想方纔夢中所見。

雖則……

薑煐鴉羽般的長睫微顫。

雖則她恐懼死前的景象,但是零星閃出的記憶讓她不得迴避。

她必須麵對這個事實。

如果什麼都不做,今生也隻是重蹈覆轍罷了。

她受夠了夜夜噩夢。

她不想再被懸掛在宮門,任由風吹雨打,言行羞辱。

她不想被雍親王一劍奪去性命,亦無法忍受他坐擁江山。

雍親王常年住在封地,路途遙遠,不好接近。

但是若想取得有效資訊,裴頤之未必不是一個好途徑。

不——應該說是極好的機會。

她藏在被子裡的另一隻手緊緊掐住自己,指甲在掌心掐出一個個小月亮。

她記得裴頤之在資善堂時的模樣。

朗目疏眉,身姿挺拔,從那時便能看出環偉倜儻的雛影。

當時她年紀小,是實打實的十七歲,從來都學些《女訓》《女則》,初讀策論,難免覺得不好上手,時常告假。

裴頤之深受太師信任,故而得了這份權力,不僅強迫她背諸多書目,還給她留下諸多作業,令她苦不堪言。

後來,她便再也不願和裴頤之講話。

就連他與明安郡主的紅線也懶得牽。

她在宮中閒來喝茶時聽了不少他的美名與盛名,更聽說了他和明安郡主的情投意合。

聽說,他待女子是極好的。

薑煐痛定思痛,下了決心。她緩下氣,問:“裴三郎今日來?”

靜芽“啊”了一聲:“公主怎生問起……”

按照常理,她問起的人該是她的閨中姐妹,明安郡主。隻是,上一世,自從明安郡主嫁去隴中,她們便漸行漸遠。

現下,她更關注這個有可能扭轉未來的裴頤之些。

薑煐纖手拍拍靜芽手背:“你且去問問裴三郎喜歡什麼顏色。”

“啊?”靜芽無助地眨著眼,“公主這是……”

“快去。”

在薑煐連聲催促下,靜芽快步離去。

薑煐掀開繡金錦被,趿著雲頭錦履,坐在菱鏡前。鏡中女子杏臉桃腮,眼若盈盈春水,眉間微含憂愁。

她歎了一口氣。

她既為自己的年輕感到慶幸,又為自己的年輕感到躊躇。將來之事,究竟是必達的天命,還是惡劣的噩夢,都將由她這一雙眼一一看儘。

薑煐親手上妝,一筆一畫都十分仔細。半盞茶過後,靜芽從雨簾走出,收了十八骨的繪海棠油紙傘,快步進來。

她看見薑煐已經上了一半的妝:“公主等奴婢來服侍便是。”她接過薑煐手中的眉筆,熟稔地畫好妝容,按照習慣,在薑煐眉間點上花鈿。

薑煐紫檀木繪牡丹八角漆盒,把弄著幾枚步搖,問:“問好了?”

靜芽說:“冇能見到裴三公子的書童,倒是見著了抬轎來的當差,說是裴三公子對吃穿並無太多講究。”

薑煐心中沉沉壓著一塊石頭。

裴頤之不好接近,亦不便討好。

“他穿的什麼顏色?”

“石青色。”靜芽問,“櫃子裡有一身扁青色紗羅褙子,配上蜜色三襇裙再好不過。隻是公主平日裡覺得太過招搖,未曾穿過,今日……”

薑煐將挑選出來的金步搖遞給靜芽:“便是這身了。”

靜芽有些吃驚,但毫不猶豫地應承下來:“是。”

海棠金步搖被靜芽插入簡約的髮髻,在薑煐額際熠熠生輝。薑煐暗嘲自己不得體。

她貴為景朝的朝儀公主,乃女子嫻靜之典範,何曾這樣有目的地接觸過男子?

她壓下這些無用的心緒,閉眸沉思,聽見雨聲淅淅瀝瀝,回憶著夢裡的點點滴滴。

再睜眼時,她眸中已無倦怠。

——她必須為自己爭。

她站起身道:“去資善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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