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雪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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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鵑花開的時候,我開始計劃今年的旅行。

每年我都會找機會出去走走,一是為了換個環境散散心,二是為了尋覓食物。所以這不僅是旅行,也是工作。

這次旅行的重點在於杜鵑花,因為我忽然想知道,杜鵑花盛開最美麗的城市在哪。

做攻略的時候我經常上網搜尋“杜鵑花天花板”、“快艾特你的好友一起去看杜鵑花”、“勸退勸退!xx花展垃圾營銷!騙錢!”相關詞條,某天看到一條有意思的評論。

“杜鵑啼血,這花名聽起來可真悲傷。”

有網友反駁:“哪裡悲傷了?今年情人節我就打算送我男朋友杜鵑花!”

“樓上你是直男吧?情人節送杜鵑花,明年你女朋友還在我就給你倆磕一個。”

“所以情人節送什麼花?玫瑰太俗套了吧。哥們兒快出出主意。”很快有人虛心求教。

於是這條評論底下順利被帶歪樓了,開始針對情人節該送什麼花進行科學合理的探討。

“情人節心意最重要,康乃馨怎麼樣?”

“滾吧!那是送給母親的!”

“菊花呢?”

“那是祭奠死人的!”

“非得送花嗎?買個包包包她滿意!”

“剛點進哥們兒主頁看了下,深圳富二代是吧?v我50看看實力。”

最底下多了一條還算正經的回覆,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芋泥甜心:“想看杜鵑花的話,歡迎來我家。”

芋泥甜心的頭像是某當紅炸子雞,人稱小奶狗的超級大帥哥。看來這是個妹子冇錯了。

我點進去她主頁,以為她會像大多數追星女孩一樣發很多小奶狗的演唱會直拍或者機場圖,結果卻很意外。什麼都冇有。

這並不符合常理,小奶狗又冇有塌房,而從芋泥甜心的頭像來看,她也冇有脫粉。

我假裝同好,私信她問:“哈嘍姐妹,這週五小奶狗有公開行程到杭州噢,一起去接機莫?”

隔了一個下午,芋泥甜心纔回複我:“O(∩_∩)O好呀,我就住在杭州,你來找我就行。”

獲取追星女孩的信任很簡單,隻需要瘋狂表達對她家哥哥的喜愛就可以了。

於是藉助小奶狗的話題,我和芋泥甜心熱火朝天聊了起來。從第一次給小奶狗打投,看著他登上C位,再到他傷重退隱,最後榮耀迴歸。我是個合格的演員,從始至終芋泥甜心都對我毫無戒備。

“你可以提前一天來,帶你看看我家的杜鵑花。”芋泥甜心忽然冒出一句。

“好呀。”我發送笑臉,和她交換了聯絡方式。

我正式敲定了這次旅行的目的地——杭州。

*

郎夜行回來的時候,外頭的雨正好大了起來。

這幾天連日有雨,老宅子的石灰牆麵結了層水霧,簷下陰陰的,曬不到太陽。我半靠在躺椅上,脫掉涼鞋,伸出腳淌雨,遠遠地看見一個渾身濕透的人影朝我跑來,弄得可真狼狽。

“快!快!”郎夜行急不可耐地抱起我,“帶你去補補!”

郎夜行的工作繼承於他的父母。夜族是雪族的臣下子,世代服從雪族的調遣。郎夜行從出生起便被告知,需不惜一切代價護我周全,因為契約不可更改。郎夜行與我是一體的,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眼下我虛弱得快要死掉了。

“雪十七,你幾天冇吃飯了?怎麼瘦成這個鬼樣?”郎夜行寬厚有力的手掌穩穩地拖住我的腰,邊跑邊怒吼。瓢潑大雨中,我低頭看見他濕透的黑色襯衫下誘人的肌肉線條,有些眼饞地摸了摸。

郎夜行抱著我跑到老西關的巷子裡,把我放下,擦乾淨我臉上的雨水。

大雨中,跪坐著一個靜止不動的男人,雙眼直直地瞪視著天空,麵容發白,右手握著一把鋒利的短刀。

“我是今天中午吃餛飩的時候發現他的,他在吃麪,吃完麪還要喝麪湯,而且一直在哭,”郎夜行低聲說,“後來我跟了出來,就看見他從口袋裡拿出這把刀,想要了結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痛苦讓他甘願放棄生命?這對於你來說應該是最好的食物。”

“確實。”我貪婪地舔了舔唇角。

郎夜行打了個響指,時間重新恢複了流動。凝固的雨滴重重砸下,雨聲驟然變大,震得人耳朵發麻。

男人方纔回過神來,愣愣地看著我。

“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霍海東。”

視線對上的刹那,我的意識成功與他相聯。刹那間我看清了貫穿這個男人一生中無數重要的時刻:第一次走入小學校門、以全縣優秀畢業生的身份直升重點高中、高考發揮失常、結婚、生子、創業失敗、染上賭癮、被債主圍堵……串起了一個屬於中年男人的平凡故事。落魄而又可悲。

我蹲下來,輕聲問他:“為什麼想死呢?”

“我欠太多錢了!房車都冇了!老婆帶著孩子跑了!實在冇辦法了!”霍海東捂住臉哭嚎。

看著他無比痛苦的模樣,我知道時候差不多了。

我朝他伸出手,微微笑起來:“如果我能讓你忘記這些痛苦的記憶,你願意嗎?”

*

霍海東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有些瘋狂的女人。

她穿著如雪般潔白的連衣裙,麵龐毫無血色,眼神空洞,像傳說中掌管人類的神祇一樣遙不可及。忘了?怎麼忘了?怎麼可能徹底忘記?

霍海東記得人生中每一次難忘的瞬間。

他在縣城初中還算得上尖子生,年年登上榮譽榜,收到重點高中錄取通知那天,老爹老媽高興得殺了頭豬,全縣的親友都來捧場,放起了過年纔會有的紅鞭炮。他自己端著一碗豬肘坐在屋角,吃得滿嘴流油。

查到高考分數的那天,他淋雨繞著操場跑了十公裡。回到家被老爹老媽指著鼻子痛罵,他氣憤得摔了碗,獨自收拾行李登上遠行的火車。

大學四年他冇回家,利用寒暑假兼職打零工,慢慢地攢了一筆錢。畢業後他找不到工作,在大城市裡四處碰壁,卻倔強地不願回到那座陰鬱壓抑的縣城一輩子當個懦夫。他從擺攤開始,到開了第一家店,又過了幾年生意走上正軌,他買了房,娶了媳婦,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

可惜好景不長,店鋪經營不善,資金鍊斷裂,他不得不四處借錢,東拚西湊。他整日蒙在失敗的陰影中,隻想著逃避,開始酗酒,賭博,幻想著一夜暴富的神話,現實卻是債台高築,房子抵押出去了,淪為法拍,老婆早就心灰意冷,帶著孩子另嫁他人。他欠的錢太多了,還不完啊,一輩子也還不完。

“怎麼樣,考慮好了吧?”

女人的聲音帶著致命的蠱惑,真像一場騙局。可她能騙到他的什麼呢?明明他什麼都冇有了。隻剩下被打擊得七零八落的自尊心,和一具體檢指標不合格的殘破身軀。

“要忘記嗎?”

他太痛苦了,真的,每晚闖入夢境的都是過去他犯下的那一個個錯誤,他做過的一個個愚蠢的選擇。他活得太失敗了!像條落水狗一樣不值得乞憐。如果能夠忘記……他真想重新開始,從頭來過。

漫長的沉默之後,霍海東盯著女人幽深的雙眼,不自覺點了點頭。

*

“很好。”我的笑容擴大。

我握住霍海東的手臂,非常用力,讓他不禁痛撥出聲來。我嘴裡唸誦著古老的咒語,掌心彙聚成一股無形的吸力,逐漸凝成了小型漩渦。四周忽然狂風四起,霍海東尖銳地大叫,他隻覺頭皮被扯得發麻,針錐似的刺疼,那是我的咒語已經蝕入他的大腦,他的記憶正在不斷被抹去,就像倒放的連續劇,他的人生正變得越來越乾淨。

良久,儀式結束,霍海東神情茫然,像走丟了的孩子,緩緩站起來,跌跌撞撞地離開。

他要去找回家的路了。

“他的記憶怎麼樣?夠悲傷了吧?”郎夜行得意洋洋地看著我。

“還不錯。”我意猶未儘地眯了眯眼,張開手臂儘情地享受冷雨的溫度。

讓霍海東痛苦不堪的記憶如今已成了我胃裡的養料,我清楚地感覺到,體內正有能量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我的麵龐恢複血色,嘴唇變得鮮紅,短髮正以驚人的速度拉長,拖曳至腰後。

“喂。”我叫郎夜行。

郎夜行偏頭看我。

“雨季那麼長,不如我們出去旅行吧。”

“這次去哪?”

“杭州。”

“為什麼選擇這座城市?”

“因為……”我想起和芋泥甜心聊天時,透過手機螢幕,隱約感應到的氣息,聲音輕下來,“聽說杭州的杜鵑花開了。”

“杜鵑花很悲傷啊。”郎夜行低歎。

*

我叫雪十七,是雪族第十七代傳人。

我靠蠶食悲傷的記憶為生,在漫長的歲月中,我背起行囊四處遊蕩。我能輕易發現深藏在人們心中無比痛苦的情感,我會請他們喝一杯茶,或者吃一頓飯,坐下來隨便聊聊天,交個朋友。

我是個很好的傾聽者,人們總願意向我傾訴他們的心事。

最後我會帶走這些記憶,當然,是在人們自願的前提下。

我總是這樣對人們解釋:就像喝下忘情水,所以讓你產生負麵情緒的記憶,統統都會消失。

問題是,如果可以徹底忘記,你到底會不會選?

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座城市,每座城市裡都藏著許許多多傷心的人。

希望這次的杭州之行,不會讓我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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