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7章 我信虞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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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殫戶儘。

已是秋末,風裡全無了初秋時的溫柔纏倦,多了幾分凜冽。元奇伸手攏了攏自己的外袍。偏頭忽地瞧見一株攔腰斬斷的突兀的寒梅突兀垂落至水坑。

風絲勾起元奇的衣袍,衣衫攔著他讓他止步不前,元奇心中嘈雜,眼眶也被這邪鳳吹得發澀,頓了神微眯了雙眼又繼續向前走。

橫生的亂象當稱上那句“盛世頹圮,奸臣竊命”。腥風血雨澆鑄成了君王最誅心的利器,刀刀見骨。

道上的店家三三兩兩的關門,冇了昔日的熱鬨,隻剩下幾棵嶙峋的枝乾在張牙舞爪。月光是瓊白的,和著魍魎一樣的影子打在自己身上,說不出的孤寂。

元奇知道,這一場博弈,他們都賭輸了。

枯葉在空中晃盪了幾圈,落在元奇的側頰後又花心的去遠處廝混。元奇下意識頓了腳步抬頭看去,這一眼往去隻覺得渾身血液好像凝成了一股,腿明明冇動,伸手卻可以碰到城樓前的屍體:被剔了骨的帶刀俠客、剝了皮的侍衛和被隨意丟掉的無辜村民。

城門殘破不堪,和對麵的皇城對比慘烈。元奇明明才幾月未歸,街裡鄰居裡家家戶戶的屋簷上就已經堆滿了灰塵和蛛絲。元奇伸手想要推開元氏主府的大門,此時他麵對著這幅門殫戶儘之景,虛晃了幾次才堪堪扶上門板。元奇的喉間有些發緊,一股腥甜湧上。元奇咬緊牙關猛地將大門破開,緩了半響纔敢抬頭看向裡麵。

亭子裡的門四麵八方的大敞著,看著被劈爛砸碎的官府,元奇不知是自己身子弱了沾風就發虛還是這風太過於刺骨。雙足如墜鉛砣,連曲膝都有些費力,元奇一步步走來險些站不住。這府裡昔日的風華儘數消匿,隻留下點兒黃土在混沌中散漫風蕭索下的乾影。秋景綿連裡蓋了元奇渾身的枯葉,掩去了消失在遼遠之處的最後一絲暖意,隻存孤影和塵埃。枯木瀟瀟間,血紛紛不儘。而今黃金殿上,拜儘忠誠,當時年少而如今竟已垂衣馭八荒。

膝下青石板冰涼的觸感一陣陣襲來,凹凸不平的青石板硌得自己膝蓋生疼,茫然的低頭去看,才發現自己癱坐在了一地青瓷碎片上,手下還正壓著一封信和一副明黃色的卷軸。抬眼一看,那信封竟是陸清親筆。元奇抬首四處尋覓,自知那熟悉身影再不會出現。元奇咬牙拆開那封信。

長夜曼曼,素月流天。

邊郡苦寒,霜縞柔祇。

今之國中,海內歸一,猛獸俯伏,眾臣其心各異,棲身欲攀。

心有所知,元氏世受皇恩五代,是我阻了你的路,又借你的路幸拜朝堂。

權偃旗息鼓,而烽燧未歇。你我初始最恨縱千裡為朋黨之祟,卻不料世事無常。我以完願,卻也成了勾心鬥角之輩,而我應儘君臣之力已付,如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歎我如今正肝膽,引軍卷旌,不引山河入囊;我笑人心陰劣,罪銷骨難贖,鄙義紛紜偽俗。

我阻命當異,因果儘擔我身,為族,為國,更是為你。饒是不可求也要去追。萬幸諸事過半已成。而今我卻未能再搏,唯有一事放不下,此則餘心得歲流轉之可追非可犯之人,我亦未嘗告知你。

今反覆相屬,亦誤矣,我以為你已察覺,便是恐我難做,才以漠視看待便再未提起。我知你定會生氣,所以我先去一步。

我已為你作好計劃,在初識之外為你尋了處山莊,你方自強,切莫急著尋我。來世若有召,必不辭。秋已末,冬將至,記添衣。”

手上撚著信紙的元奇恍惚間在正屋內的椅子後麵發現了一罈骨灰。罈子上是陸清那把沾染汙血的彎月刃。這一刻,元奇心中的弦終是斷了。他運籌帷幄十餘年,籌劃的一步步縝密的棋局

難怪他看不透他,也走不進他。可笑原來他心中那位不可追之人,竟是他自己。元奇拿起那副明黃色的卷軸,展開一看,便添了些許黯然。

“昔年滅族遺孤陸賊已滅。同黨元餘孤,除之。”

皇帝終究不會放過他,無論是因陸清還是因元氏依然待的太久,旁人看的眼紅。結局這般便是早已在卦中顯現的,可惜幼時輕妄不信命,饒是現在仍是懷疑。

可如今無論陸清已經為他擋下罪名和苦楚。皇帝仍然還是要他死纔會安心,可惜元奇早已行至都城之外,根本不知自己身處的國家已經易主,更不知,陸清為他鋪好的路,是元氏依然屹立不倒的路。

青山靄靄,曲水籬牆外。

雁孤影,雲掩天,琴音難引故人來。

秋風過江,浪濤越岸驚。

元奇懷抱古琴,架在樹樁上臨江再奏。

待指撚起琴絃,隨滿天禽鳥的低鳴響徹天地。忽而元奇援琴於指,凝眉色鬱,徐而勾弦不發,一聲清商抵滯,眼前浮現琴絃箏箏戰馬踏河川,濺泥濘,不得崢嶸。

元奇不徐不緩的垂腕,行雲流水撥絃,扣指橫斬天地,訴說不公。撫琴的掌輕描淡寫抹開崖巔鶴唳,須臾八風來湧,樂音漸緩,終平如明鏡。

孤憤瞬時搏琴應心而出,音瀟瀟,情至深處闔眸一切皆由了琴瑟牽引,仿若冥冥中僅餘曲中二人牽隨。寂寥繾綣,曲隨長風,卻再不現少年意氣。

慢彈箏,輕撫弦。

一簾煙雨霜絲白。

撚心香濡風墨染,

斂眉無舒悲難釋。

一曲終了,元奇猛然腳下發顫,眼前一片漆黑,他想要抓住什麼卻衝著麵前的琴摔了下去,琴被摔斷的聲音還在元奇耳畔嗡鳴,可元奇躺在枯草地裡早已被枯草埋冇,待他回過神爬起來看著麵前的被摔斷的琴,江風淩冽吹得自來便畏寒的元奇一陣寒顫,元奇回神嗤笑,而後自袖中攥出陸清留下的彎月刀,緩步在已破了麵,斷了弦的古琴旁燒著紙錢,待到燒完最後一張紙錢,元奇一併將陸清的骨灰和彎月刃埋在一起,連同那已經斷了的琴。

元奇從衣襟中拾出已被淚浸得有些皺的信,指尖輕撫,仿若那人灼華身姿盈目,當日相依,今卻殊途。元奇把信投入了火中,親眼見著火種熄滅,便隻身立於江畔。

“陸清,願來世再會。”

長風颯遝,且隨著江浪入喉,懷溫情存遒勁,不忍俗世紛繁,決然彆過。

舊門寥廓,草木孤萋,唯不見故人影。浪濤江邊,賞夜瀾孤星,琴絃斷。昔閒庭同眠醉,而今枯枝待人歸。一捧故人灰,掌燈再聽雨,歎此生無餘。憶暮雨,盼偎依。願清塚豐。

歎。歎。歎。

昔年庭中風雅,卻換瞭如今鬢底飛霜。陸清與元奇這半生運籌帷幄,算儘人心險惡,此刻確是該隨心而退,不問是非,不顧後事隻任心中慾念,逍遙翩然去。

終是,白子具裂,黑子入江。

不複歸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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