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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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那些太學生們也割了一個時辰麥子的緣故,本地農戶對他們倒冇太多畏懼心裏,兩人順利地攀談了起來。

“今年穀價下跌,不知鄉長家中是否有所損傷?”

老農驚異:“怎麽會有所損傷?”轉念一想,依稀明白了對方話中的意思,笑道,“糧價固然下跌,鹽價也下跌了不少,一戶人家當真需要用麥子去換的,不過粗鹽或者陶器而已,如今能吃飽飯,也能吃上鹽,比起前些年,已經不知好了多少,縱然市價降了,又能妨礙到我們什麽!”

太學生躬身一禮:“多謝鄉長解惑。”

這個年代,物品的流通率其實很低,大部分隻是一鄉一地之人彼此間互相交換而已,每年收穫的莊稼,除掉需要作為賦稅上交的那些,自家留用的那些,還有用來交換日用品的那些,根本不剩多少。

有人不解:“既然是農家,難道不用買耕田之器?”

老農搖頭:“耕田之器,怎會年年都要去買,像我手邊那把割刀,就是從祖母手中傳過來的,年年送去打磨而已。”

直到此時,褚歲纔開口:“其實這些道理,天子明白,朝中公卿同樣明白,今日帶你們過來看,就是希望你們也早日明白。”

太學生們齊齊站起,向老師一禮,口稱受教。

——他們這個年紀的年輕人,雖然容易走進誤區,但也同樣很容易從中走出來。

到了晚間,趕回采藿宮開火已經來不及,太學生們索性就在此地,跟農人們一道用了晚飯。

農家的飯多是用麥子跟豆子煮的,而且他們舂出來的米並不如太學那邊的細緻,穀殼比較多,導致學生們拿到飯後,個個都吃得格外斯文,不過令他們驚訝的是,桌上居然有肉。

這不是農家自己養的家禽,而是從邊上的山林中捕獲的雉雞,還有從湖泊中撈到的各色河魚。

本地距離采藿宮不遠,周邊的湖泊山林多是皇家產業,早在先帝一朝,曾下了禁令,不許百姓隨意進出,還是前兩年間,散騎常侍池儀跟張絡上了摺子,希望天子遵循舊例,每年把皇家林苑湖泊開放幾個月,允許百姓進去狩獵捕撈,隻要每次帶出來的獵物不超過一定重量,便無須繳納稅賦。

太學生們漸漸意識到,在農人眼中,那些內官的名聲居然不算太差。

老農搖了搖頭,笑道:“朝中的大臣們出身如何,與我等有何相乾,隻要能夠吃飽穿暖便是。”

幾個年輕人聽到後,心中有些不忿,然而麵前是個老人,不好失禮,還是忍住了冇有多言,等回去後,才與同學道:“那些內官不過是在邀買人心而已!可恨當今百姓,居然當真被他們所矇蔽。”

——倘若這個人的話能傳到溫晏然耳裏,大約會被後者認定為具有張並山那樣料事如神的潛力,畢竟她當日之所以同意了這個不怎麽符合昏君姿態的請求,目的正是為了幫手下兩位未來的奸宦收買人心。

就在此時,過來巡視的博士稍稍加重了腳步,幾個學生站起來,行禮:“陳博士。”

陳至環視他們一眼,正色道:“你們既然覺得天子不好任用內官,便要做的比他們更好,讓陛下有所依仗,百姓也有所依仗,這才能堂堂正正地斥責旁人,否則難免淪為性猜量狹之輩而已。”

他的聲音格外誠懇,太學生們大多服氣,少數還有些迷惘的,此刻也都垂下了頭,應聲稱是。

天色晚了,不是教導學生的時候,陳至巡視過後,催促學生們趕緊休息——采藿宮中值夜的人有限,為了防止失火,學生們被要求在晚上儘量不要點燈,把書留到天亮後再看。

看完學生的情況後,陳至回到博士們臨時歇腳的房舍中。

褚歲已經在了,看人進來,笑:“陳君好主意。”

他們早就察覺到太學內浮誇之風日盛,商議之下,決定把人帶去勞作一番後,再跟對方講道理,說不定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陳至笑:“不是我的主意好,是陛下的注意好。其實陳某本來也頗以家名自負,之所以能明白這些道理,還是因為當日曾在流波渠服勞役,才逐漸明白了以往的誌大才疏之處。”

他往日在家時,也跟友人高談闊論,分析天下局勢,結果一朝失勢,家中的年輕人被強行征入建州,甚至還不是去為官為吏,而是到河渠上搬石頭。

等到了流波渠那邊後,士族豪強乃至於寒門黔首間的無形溝壑被強行打破,陳至等人不得不被動接地氣了一回,其中有些愈發憤然,與朝廷徹底離心離德,至於像陳至這樣道德底線比較高的士族,則慢慢開始有了些堪稱離經叛道的新奇想法。

就在此時,另一位博士也終於巡視回來,進門時手上還掛著個包袱。

褚歲笑:“足下是正要回來,還是打算出門?”

那位博士搖頭:“那包袱裏都是從學生手裏收來的《地產者》。”

太學生們把自己偷偷玩桌遊的理由告知給了博士——今日的戶外活動讓他們明白了,還是得親自研究一番《地產者》,纔好判斷皇帝玩物喪誌的可能有多大。

到了第二日,那位博士將此事說了一遍,幾個學生漲紅了臉,站了起來,然後俯身行禮道:“老師不要取笑,我們近來確實頗有所得!”

博士:“那不知所得為何?”

這些太學生們送上了一篇文章,名為《田畝論》。

太學生:“遊戲之初,人人相同,家中都有財貨,隨後各自圈占土地,最終隻剩一人家中豪富,餘者莫不窮困潦倒。

“這種情形,說的不正是各地豪強大族私據土地的事情麽,那些身無分文之輩,在遊戲上成為輸家,在郡縣間,便淪為隱戶徒附,為人所役。”

博士笑問:“那你們又打算如何解決此事。”

太學生:“我等細細想來,發現《地產者》中隻有大戶跟黔首,卻冇有朝廷,於是便設了官吏,征收稅賦。”

博士們彼此看了兩眼,道:“倒是有些意思。”

太學生道:“可是如此一來,除了贏家之外的人,反而破產得更快了一些。”說到這裏,一咬牙,又道,“我們本是遵循周律,按照人口收取稅賦,最後改為按照田地收取賦稅,這才延長了輸家的破產時間。”

褚歲點頭:“賦稅之事自不像遊戲這般簡單,不過你們能想到這裏,已經很不容易。”

太學生們麪皮發燙——僅僅這般簡單的事情,他們一開始都冇有想通,最早甚至真的隻把《地產者》當成尋常遊戲,僅知沉迷玩樂,而不曉得細細思索其中深意。

既然講到這裏,褚歲就額外提了一句:“其實這個遊戲,乃是天子所製。”

太學生們恍然,怪不得《地產者》會迅速風行於京中,尤其是在太學,更是傳播廣泛,到了人手一份的地步,原來是皇帝想要藉此教化他們。

有人問道:“這是陛下告知褚博士的麽?”

褚歲笑:“我看到的時候,便覺得此物頗有些天子的風格,後來有幸奉詔入宮,又順便問了幾句。”

太學生們欽佩無比,褚歲不愧是褚氏這一代的俊才,眼光果然厲害,看來對方能夠年少成名,並不止是因為文章出色而已。

*

天氣一日日的冷了下來,桂宮跟瑤宮本來隻是消暑的地方,結果因為皇帝取消了每年的生日慶祝,執意耽留於此,文武百官們也跟著一直拖到九、十月份都不曾動身回京。

郊外當然不比城內繁華,士族們除了踏青外,平日也冇什麽活動,結果就在這幾天,某些官吏在踏青時出了點意外——幾位剛入六部的小吏,在議論朝政時,跟路過的太學生吵了起來,接著大打出手,最終含恨敗北。

市監那邊清楚內情,這件事的起因是小吏批評按田地數量收稅的法子與大周律例不合,太學生聽到後,對小吏的職業素養進行了諷刺,認為他們“飽食終日,屍位素餐”。

今日池儀跟張絡有事外出,休騅過來回稟時,含蓄地提了一下兩邊吵架的事情,準備觀望一下天子的態度再做打算。

溫晏然曾聽國師提過,厲帝一朝的政令也經常被太學生罵的體無完膚,她無法日日出門體察民情,知道這些學生依舊如此氣憤,也能有種自己任務路線冇出岔子的安心,於是笑道:“到底是些年輕人,不用在意。”

休騅明白——那些小吏們確實挺年輕的,工作經驗不足,反正有太學生跟他們打架辯論,不用皇帝親自操心。

第166章

昭明五年十一月,朝中發出明旨,以兵部尚書鍾知微轉任定義邊營為主將,原右營主將溫循遷至左營,原中書舍人高長漸調往右營為軍司馬,中營軍司馬陶荊為右營主將,杜道思任青州刺史,秦崔嵬阮明樊等在戰事中脫穎而出的新人,本來一直在中營這邊充當將領,如今則全數進入兵部為官吏。

鍾知微在進入建州的時候,就獲得了一箇中大夫的加官,被派去邊地前,更是直接升為太中大夫,表示此次調任,乃是天子信重她,而非厭棄她。

此外稍微值得注意的就是溫循跟陶荊兩人的任命,溫循宗室出身,兵法武藝無一不強,調到西邊,應當也能適應,而陶荊因為是陶駕的嗣子,在父親擔任車騎將軍的時候,反倒不好執掌一定兵權,如今陶駕已經位列三公,不用在對陶荊進行壓製,就給了他一個主將之位作為補償。

而高長漸就讓人十分茫然——他是個徹頭徹尾的文官。

高長漸借著隨侍禁中的機會,向皇帝當麵推辭,卻聽溫晏然笑道:“朕知道,不過南地這兩年又不打仗,便是文官,又有什麽妨礙。”

他頓時明白過來,不管是運河修建,還是太康城的建設,多有仰賴右營兵馬維持之處,皇帝派自己過去,過去是考慮到他有在工部辦事的經驗,過去後需要輔助兩邊的官吏,好好將運河與陪都建好。

工匠的地位並不高,工部在六部中的地位也就一般,不過高長漸性格謙沖,不會因為所學不同出身有異就瞧不起旁的同僚,甘心過去充當一個輔助的角色。

至於杜道思,雖然原本跟高長漸一樣都是舍人,但她在皇帝身邊更久,此前又是與崔新白齊名的南地俊才,直接被任命為一州刺史,溫晏然本意是把人擱到雍州去,可惜按照朝堂法度,官吏不得在本地為主官,隻得安置在稍遠些的地方。

朝中無人知曉,其實皇帝刻意把不通兵事的高長漸往右營塞,主要是為了替蕭西馳日後割據一方掃清障礙,幸好她威望高,朝中大臣縱然不解,也不會有所反對。

各地官吏的調任千頭萬緒,朝廷需要仔細品評每人的能力,出身,親友關係等等,然後做出評價跟分派,作為皇帝的溫晏然,還需要把吏部處理過一遍的奏報,跟市監報上來的訊息對照了看,以便及時把握各地情況,一直忙到了過年的時候,才終於安排妥當。

——這些日子,吏部人員因為常被召入禁中,心中難免萬千感慨,雖然自從鍾將軍回來後,天子就跑去郊外閒散了一段時間,然而一旦工作起來,就又是他們最熟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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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飄落,整個建平城都被鍍上了一層漫無邊際的銀白。

這是溫晏然穿越以來,所經曆的第五次大年會。

——或許是因為玩家已經習慣了這些流程的緣故,係統已經很久冇有對類似的活動進行提示。

今日一早,溫晏然在文武百官的擁簇下登高祭天,又回城接受大臣的朝賀,此刻端坐在禦座上,隔著旒冕往下看,隻覺整個殿宇內外都是大臣伏拜的身影,位置稍遠一些的朝臣,就隻剩一個模糊的輪廓,與太啟宮莊嚴的背景融為一體。

隻看眼前這一幕,溫晏然竟當真有些大權在握,四海昇平的錯覺。

朝拜完畢後,各地朝集使依次上殿,公開奏報當地的治理情況,包括居民戶口數,田地收成,稅賦情形一類的情況。

如今東、西、北三地明麵上的戶口數與過去持平,這件事令不少官吏都十分驚訝——由於皇帝登基的前幾年,朝廷屢興戰事,而戰事平定後,又開始大興土木,人口實際上是減少了不少的,能有這種數據,要不是戶部那邊做了假賬,就隻能證明,各地清查隱戶的工作卓有成效。

作為戶部主官,盧沅光的理解比旁人還要更深一層,地方豪強往往連接一氣,就算收拾得了一時,後麵也很容易死灰複燃,當地主官若不想自己走後,那些豪強故態複萌,就隻得對他們整個宗族下狠手,如此一來,難免揹負上酷吏的名頭,事後容易遭到報複,而且又會導致地方人才儲量大肆降低,不若將他們族中的精壯統統南遷,等服完勞役後,豪強的力量自然會受到極大的削弱,也就難以與地方官吏抗爭。

所以皇帝必須在此時就大興工事,以便給那些人找點事情做。

如此一來,南地的人口數也取得了大幅的增長。

一位位官吏上前又退下,輪到吳州的朝集使上前時,此人先大禮參拜,等匯報過州中的情況後,又高聲道:“如今建雍兩地,水道已通,吳州刺史特征民匠,獻造船圖於陛下。”

——既然都建了運河,又開始建陪都,朝廷後麵肯定要開始造船,地方官吏們揣摩皇帝的心思,決意提前獻上圖紙來討好。

朝中大臣聽見上首的天子輕笑了一聲,然後接受了這份禮物,似乎顯得心情頗佳。

溫晏然的心情自然好——哪怕她當年十分偏科,也曉得運河要跟龍舟結合在一起,才能對江山社稷打出傷害值最高的暴擊。

天下間有眼色的何其之多,願意為造船出力的自然不止吳州刺史一個,但凡轄區船業比較發達的地方官吏,都派朝集使獻上了工匠與圖紙。

乾元殿內的奏對結束後,還有宴席。剛到傍晚時分,太啟宮內已經早早點上了燈,被鑄造成銅樹形狀的宮燈上綴滿了蠟燭,那些明亮的光芒輕輕閃爍,明亮到灼目的地步,彷彿有火焰正從禦階上流淌而下。

溫晏然端起盛滿果汁的金樽飲了一口,忽然向旁邊的國師笑道:“兄長當初卜算出朕為天子,那有冇有算出,朕能當多少年皇帝?”

這本是比較危險的話題,溫驚梅卻泰然自若道:“雖然冇有算過,但微臣大約也能猜到,大週一朝,在位最久的天子一共治理國家五十載,陛下年少登基,又兼通醫理,自然要更長一些。”

*

一座陪都若是從頭到尾徹底建完,需要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但僅僅建到能夠被皇帝使用的地步,卻不用那麽久。

昭明七年,太康城初步建成,內部的皇城跟宮城已經按照天子的要求建造妥當,因為南地多水,而大周崇火,天子就將宮城命名為太征宮,其主殿則為含弘殿。

與此同時,運河從雍州到禹州跟青州的河道也已經被打通,第一批龍舟正式下河試行。

溫晏然發現,古人在造船這方麵的智慧也同樣不可小覷,這個時代的人已經能夠建造高達十多丈的威武樓船,縱然大周多年冇有水戰,但在建州一帶,還是有不少船隻儲備。

新的龍舟是在樓船的基礎上改建而來,期間景苑也發揮了不少作用,西邊每年都會運來大量橡膠草,除了天子煉丹時消耗的那一批外,其它都用在了船隻的建造跟維護上頭。

今年春獵,皇帝冇有去北苑,倒是前往運河邊,觀看龍舟下水的場景。

那些龍舟雖然用了不少黃銅作為裝飾,卻並冇有讓溫晏然覺得太過驚豔,這件事的根本原因是少府覺得天子務實,不敢鋪張浪費,落在溫晏然眼裏,卻有了其它意義的解讀——作為一個現代人,她連航母的照片視頻都見過,麵對古代樓船,不意外纔是正常情況。

第1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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