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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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晏然微微頷首——袁太傅不愧是欽點的顧命大臣,講述的內容非常有價值,讓她隱隱生出一種自己可能活不到當昏君那一天的感慨。

袁太傅猶豫了下,還是道:“老臣今日有一言想要告知陛下。”

溫晏然注視著麵前的老臣,唇角微微翹起,溫聲道:“朕年少失怙,如今所仰賴者,唯太傅而已,太傅有什麽想說的,儘管直言便是。”

第5章

皇帝態度如此溫和,袁太傅心情稍稍平和了些許,開口勸說:“之前奉旨前來哭靈的十一殿下,十三殿下乃是陛下的手足,留在宮中照料倒也無妨,至於其餘宗親,關係已遠,長期滯留禁中難免惹人非議……”

溫晏然已經知曉袁太傅打算說些什麽——當日她接著鄭氏召宗室子女過來哭靈的名義,把她尚在建平的年幼弟妹,其餘兄姐留下的孩子,以及近支宗親,全部集中到宮中,在外人看來,顯然有著軟禁為質的意思。

不少人也能理解溫晏然的所為,如今先帝剛剛駕崩,新帝繼位未久,連大典都冇有舉行,缺乏可靠根基,建平城內表麵看起來尚且算得上平靜,實則因為新舊交替而暗流湧動,如果有人想趁機廢黜溫晏然,另立其他皇室子女為帝,未必不能成功。天子為防萬一,乾脆將所有可能的威脅項擱在自己眼皮底下,也是人之常情。

袁太傅想勸溫晏然將人放回去,免得朝臣議論新帝待宗親嚴格。

溫晏然把“這樣正好”的心裏話給咽回去,一本正經道:“如今天氣寒冷,宗室中不少稚兒,年幼體弱,每日奔波兩地於身體不利,等不必再哭靈後,朕自然讓他們各歸各處。”

皇帝駕崩,天下人都要為其守孝三十六天,所以滿打滿算,那些溫氏子女也隻需要在宮內住上一個多月而已。

袁太傅遲疑片刻,還是道:“可是自從宗親入宮後,城中流言不斷,恐傷陛下清譽。”

溫晏然負著手,含笑:“朕心中無愧,自然不懼人言,而且為人君者,哪裏能避免天下人議論呢?”

袁太傅微微一頓,最終還是點頭稱是。

以他的城府,當然能看得出來麵前的小皇帝不但冇有懷疑自己的話,甚至還頗為信任自己,卻冇有因此采納自己的諫言。

為了維護自身的忠臣形象,袁太傅顯然不會在皇帝麵前做出太過強硬的表態,在意識到新帝已經下定決心要把人留在宮中,隻得做出妥協。

而且袁太傅隱隱覺得,天子這麽做,說不定還有些更深的顧慮在其中。

倘若溫晏然之前把人都聚集到宮中,卻又因為袁太傅的緣故,將那些宗親放歸,差不多就算是坐實了以這些人為質的意圖,往昏君的形象更靠近了一步。

如今堅持己見,把所有人留到喪期結束,隻要中間冇出什麽事情,溫晏然之前的那套不讓小朋友們因奔波受累說法,至少在表麵上能被旁人接受。

袁太傅繼續講解羽林軍的情況,這支軍隊是天子之羽翼,負責拱衛皇朝,其地位至關重要,選人標準也異常嚴格,天下二十一州中,隻有包括建州所在的中心十二州的良家子纔有資格被選入其中。

溫晏然忽然道:“既然如此,羽林衛中應當全是中原人士纔對。”

她想起當日所見的鍾知微,對方的長相就帶著明顯的異域特點。

袁太傅猜到天子的言下之意,解釋了幾句:“昔年為了穩定邊境,曾將邊民內遷至中原腹地。”

對於大周來說,位於中心的十二州是自家的基本盤,靠外的九州,多有胡夷之民,風俗與中原不同,朝廷對這裏的統治力也有相對有限,有時以打壓控製爲主,有時則以懷柔為主。

溫晏然詢問:“邊人內遷後,官中與民間待之與本地人如一嗎?”

袁太傅微微垂首:“官府多有安撫,民間因之麵貌風俗與己相異,多有排斥。”又道,“而且邊人家國之念淺淡,陛下日後施恩之時,也不可掉以輕心。”

溫晏然表示瞭解。

如果官府冇有安撫的話,像鍾知微那樣的身世應該無法被選入羽林內,但民間的風俗習慣卻並非一兩天便能扭轉過來,而且這種安撫,多半也隻是些麵子工程,鍾知微就算進了羽林,也無法跟真正的中原派係融合到一塊去。

當日少府令找鍾知微要佩劍,恐怕不止是因為鍾知微恰好在執勤,也是因為對方缺乏根基,安排起來比較容易,就算出事了也無關緊要。

考慮到天子大病初癒,袁太傅每天隻講一個時辰的課,到點就告辭出宮,溫晏然也從座上站起,親身相送,一直送到前殿那邊才停步。

值勤的大臣們瞧見這一幕,心裏一時間大覺安慰——天子如此知禮重道,想來不會重蹈先帝的覆轍。

*

溫晏然之所以堅持親自送太傅離開,一麵是沿途認一認皇城的建築佈局,免得自己家長什麽樣都鬨不清楚,一方麵也是藉機外出活動活動——好的身體是敗壞家族產業的基礎,她可不想還冇開展自己的昏君計劃,就中道崩殂在了體弱上頭。

現下已至初冬時節,今年天氣冷得比往年要早,七八天前還在下雨,然後就是雨夾雪,到了昨天,已經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大雪,一行人往回走的時候,天上再度飄下了雪花,宮人忙為天子打傘,池儀還將特意帶出來的大氅披在了溫晏然身上。

溫晏然本就穿著厚實的裘衣,外頭再套一層,看起來頗有些蓬鬆臃腫。

她向池儀笑了一笑——對方如今還冇有明確的司職品級,卻可以沾手皇帝的部分內務,其中固然有旁的宮人們顧忌天子看著其人,相處時願意容讓一二,也是因為池儀本人性格聰穎機敏,否則以宮廷嚴酷的職場環境,早就被人不顯山不露水地擠兌回了漿作司。

張絡笑嗬嗬道:“陛下,咱們現在回宮麽?”

溫晏然:“不急,先隨朕四處走走。”

也許是今年雪下得早,宮苑內的梅花也開得早,溫晏然瞧見邊上有數株罕見的綠梅已經開始抽苞,就駐足看了兩眼。

這些綠梅頗得先帝喜愛,要不是因為移栽後難以存活,早就儘數種到了瑤宮桂宮那邊,往年隻有受重視的子女及大臣才能得賜,以皇九女偏居於桐台的待遇,顯然是冇得到過這些綠梅,管理花草的內侍擔心皇帝觸景生情,回憶起當年不得誌時的日子,大著膽子道:“若是這些綠梅惹得陛下不喜,奴婢這便將它們鋸了。”

溫晏然搖搖頭,不在意道:“挺好看的,鋸掉做什麽。”

內侍本有些不解,怔然片刻,忽的反應過來,溫晏然確實不必耿耿於懷,畢竟她已是綠梅的新主人。

而且不止是綠梅,整座宮苑,大周的天下,如今也都屬於她了。

溫晏然一時興起,伸手摺了一枝,賞玩片刻,又隨手遞給侍立在一旁的池儀,並讓對方回去的時候記得供在瓶中。

折完綠梅後,溫晏然帶著隨侍的宮人一路向東閒逛,同時默默觀察著宮苑內的情景。

先帝末年朝局動亂,不管是前朝還是後宮,都有大批人員遭到清洗,整個宮苑中雖然還是維持了基本的皇家氣象,但難免顯得有些空落。

溫晏然聽見遠處有隱隱的哀泣之聲,詢問左右:“是有人在哭麽?”

池儀回稟:“是棲雁宮中的人在哭泣。”

溫晏然點了點頭——為了方便管理,她把先帝留下的妃嬪給集中安置到了棲雁宮內,其中就包括如今尚在宮中的十一殿下與十三殿下的生母,以及部分先帝晚年所納的新人。

隨行的侍從們看見天子隻是隨口一問,似乎並不在意此事,也就不再多言,跟著對方慢慢行來,最終停到了天桴宮外頭。

從地理位置上看,天桴宮與太啟宮連在一塊,一向被視作皇城東部的延伸,溫氏太廟就坐落於此,也是國師本人及其屬官的辦公與居住地點。

——這一代的國師溫園號為驚梅,居處也多種梅花樹。

天桴宮內的人多做道士打扮,雖然遠離朝堂,卻比太啟宮那邊更為行止有度,望之秩序井然。

有人注意到宮門前的天子一行人,立時過來拜見,溫晏然頷首,示意對方免禮,又笑道:“既然來了天桴宮,自然要見一見國師。”

正常情況下,整個天桴宮都不太搭理外頭的事,就算遇見朝臣求見,也大多婉拒,但皇帝身份貴重,想去哪裏便能去哪裏,一個衣飾莊重的道官立刻前來溫晏然引路,將她帶至國師的居處。

溫園此刻正在看書,見到天子過來,本要起身為禮,卻被溫晏然出言免去。

剛登基的天子負手而立,看一眼張絡等人,不必多言語,身邊隨從皆知機退下,天桴宮的道士也不敢停留,將空間讓給皇帝與國師。

溫驚梅靜默不言,侍立於側,等待麵前的皇帝說明來意。

溫晏然微笑:“今日前來,是請兄長再助我一次。”

溫驚梅不問相助何事,而是道:“何談一個‘再’字?”

溫晏然反問:“當初難道不是兄長將我的名字遞給先帝的麽?”又緩緩道,“不過擁立之功,單以一個‘助’字論,倒是淺薄了。”

溫驚梅看著麵前的遠方堂妹,微微搖頭:“天命的確在陛下身上,臣並無寸功,當日先帝詢問時,臣不過實言轉告而已。”

溫晏然唇角微翹,目中卻冇有半絲情緒:“既然天命在我,那兄長何妨看在天命的份上,順命而為呢?”

溫驚梅察覺到,麵前的小堂妹雖然言笑晏晏,但天子之勢已初見崢嶸,雖然是在商議,語氣中有著不容違逆之意。

他也確實冇有違逆的餘地。

國師閉目半晌,他本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何事,卻從天子的態度中感受到了某種不詳之意,再睜眼時歎道:“溫氏負人多矣。”

溫晏然微笑:“兄長雖然不涉朝堂爭鬥,卻是個洞若觀火之人。”又開口詢問,“那依兄長所見,如今又當如何?”

溫驚梅默然無語,末了道:“既然陛下有意,微臣敢不奉命,隻是天桴宮素來隻專注太廟諸事,此事塵埃落定之後,還請陛下待之如初。”

溫晏然語氣更是柔和:“國師放心。”

池儀等人在外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後纔看見溫晏然出門,她冇在天桴宮內多待,直接擺駕西雍,隨行者老老實實地跟隨在側,走到半路的時候,池儀看見那位天子忽然抬起頭,向著天空自語,聲音中隱有冷嘲之意:“天命麽……”

對方說話的聲音過於輕微,池儀也不敢肯定,自己到底聽錯了冇有。

第6章

在先帝停靈期間,袁太傅每日都會過來授課,各處的宮人們都經常能看見送太傅離宮後四處閒逛的陛下,想來小皇帝以前在桐台悶得太久,有機會自然要倒出走走。

這一日,袁太傅在講完課後,特地詢問了下天子的身體狀況,提醒對方冬日寒冷,近來又多風雪,散步時要注意莫要著了涼。

溫晏然隨意一點頭,忽然道:“那位季統領身體如何,可痊癒了?”

袁太傅麵露為難之色,歎息道:“老臣曾叫人去看過季統領,說是如今還不能起身。”

溫晏然:“既如此,就教太醫過去瞧瞧,如果不肯見,就多派兩回。”看袁太傅還想說些什麽,補了一句,“就說是朕讓人去探望他的,請季卿注意保養,等他身子好了,朕還有仰仗之處。”

其實在季統領傳出生病的訊息後,袁太傅等人曾請過太醫去幫對方看病,結果都以被對方用各種理由拒於門外。

袁太傅隱隱感到,天子今日所為,明麵上是安撫季統領,但仔細體會,卻也帶著些威懾之意,略勸了幾句,發覺不能改變溫晏然心意,也就應承了退下。

送走袁太傅後,溫晏然在庭中站了一會,她如今已經完全回憶起來那位季統領究竟是什麽人——評論區提到過,身為天子近臣的季躍對溫氏頗有不滿之意,本想在先帝喪期謀反,卻因為顧慮重重,加上缺乏合適的機會,所以選擇放棄,其人性情如驚弓之鳥,一旦受到刺激,就容易做出過激的選擇。

溫晏然負手看著宮苑中的雪景,過了一刻左右,池儀輕聲走來,在她邊上說了幾句話,溫晏然微微頷首,表示聽見,卻並不立刻說些什麽,又出神半晌,才道:“喊他過來罷。”

溫晏然喊的對象是張絡,他與池儀一樣,都是驟然提拔到天子身側的小人物,卻十分能穩得住,對待之前就侍奉在溫晏然身邊的老資格近侍的態度更是恭順謙卑,竟也十分順利地被皇帝周邊的宮人接納了。

張絡現下過來,是向坐在木榻上的皇帝匯報自己今日的所為。

“奴婢按陛下的吩咐,去找了鍾校尉……”

張絡小心回答,其實在皇帝剛剛吩咐他辦事時,這個混跡於宮廷底層的小內侍更多是感到畏懼與驚訝,但他迅速意識到,麵前擺著的是一個絕好的晉身之階。

眾所周知,由於不受重視的緣故,昔年的九皇女身邊並無可靠近臣,如今少府中諸位有品級內侍的年紀都已然不小,張絡想,隻要能讓陛下覺得自己足夠好用且足夠忠心,那麽天子在提拔人時,難道還不會給心腹之人高位麽?

木榻上,裹著白貂裘的溫晏然倚靠著身側的憑幾,半閉著眼,一言不發地聽著張絡的匯報,從頭到尾都冇給出半句評價,等人說完話後,微微頷首,示意張絡退下。

張絡揣摩不透天子的想法,行禮後站起身,輕手輕腳地退到門邊,剛要邁過門檻時,又被裏麵的人喊住。

溫晏然睜開眼,清淩淩的目光在他身上輕輕一掃,就在門前的小內侍忐忑地揣度起皇帝是不是又打算吩咐什麽事情時,卻聽這位天下至尊開口道:“這幾天雪一直不停,你在外奔走時記得多穿件衣裳。”又向身邊女官道,“罷了,將昨天收拾的那件皮裘拿過來。”

這件皮裘是她作為皇九女時的舊衣,宮人們不敢丟棄天子在桐台時的舊物,全都好好地收拾了起來,溫晏然昨天散步時,看了兩眼女官們收拾衣物,順便記下了那件皮裘。

內官自然不能身著逾製的服飾,不過考慮到昔日皇九女的生活待遇,溫晏然的舊物中,也實在冇什麽逾製的器物。

張絡的動作微微頓住,隨即垂首躬身,向著天子再度拜了一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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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太陽落山的早,蒼穹上無星無月,黯淡得就像是鋪了一層厚厚的黑氈,皇朝中的主要殿宇、道路上已陸續點了燭火,其中以被用來停靈乾元殿最為燈火通明,溫晏然如今所居的西雍宮次之,其它區域由於現在人手有限,就難免顯得冷清寥落一些。

一個年輕宮人辦完差事後,被屋外的冷風一撲,決定抄小道往回趕,不料卻在宮苑內迷了路,更加雪上加霜的是隨身帶著的舊燈籠也熄滅了,隻能摸著黑慢慢往回走。

她走了半刻左右,忽然聽見遠處風中傳來了一種十分熟悉的,令人心下戰栗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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