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蛇

-

莊今雨今天又一次忘記吃午飯了。

他現在是康複治療學研一的學生,這幾天要準備操作考試,評估臨床案例,還要準備發文章,每天連軸轉。但他卻在心裡默默希望自己可以更忙一點——不是卷,隻是這種忙碌的生活能讓他冇時間痛苦。

——導師看了都感動地哭了。

夜幕再一次降臨,他躺在床上,瞪著天花板,仍然冇有一絲睡意,他決定換個地方搞學術。

他開車,緩慢、堅定而又神經質地從他租的房子出發,帶著兩瓶珍藏風乾紅葡萄酒來到遠離城區的靈越山。

坐落在山腳的園林本是為他和宗琉山的新婚準備的,依山帶水,清幽寧靜,園內萬事俱備,上到周圍山地花鳥魚蟲的情況調查、管家保姆隊伍的專業培訓,下到客房成對的彩繪杯子、池塘養的鴛鴦統統準備齊全,隻等他們結完婚住進來。

本來應該是這樣,他們本應有纏綿悱惻的新婚生活。情投意合的兩個人唯一需要做的就隻是注視著彼此,肆意浪費蜜一樣的時光。

但在婚禮前一週,宗琉山突然死掉了。

半年前,目擊者在接受地方台夜間新聞采訪時表示,那銀色的跑車保持著速度,直直地向前衝去,最後跌落山崖。

莊今雨得知訊息時,剛剛在另一座城市參加完學術會議,正等著宗琉山的電話。

隨後的幾周混亂而嘈雜,莊今雨耳朵腦子裡嗡嗡作響,他勉強可以聽到葬禮上的哀樂、雜音以及細碎的:

“莊家的小孩或許是天煞孤星,小時候就剋死了爸媽,如今啊,才剋死老公,下一秒就考上研究生了。”

“他什麼八字啊,有冇有人知道的?說不定是‘借運’,你彆不信,現在什麼人都有!”

而現在夜幕低垂,園林裡鬆竹參差交錯,他耳邊隻有紡織孃的叫聲,悉悉索索,輕輕地在初秋的夜裡找尋存在感。莊今雨緩緩走入這個綺麗之地,輕聲地說:

“天煞孤星來了。”

*

這整座園林是宗家請了風水大師來安排的,魚缸、花瓶和屏風位置都有各自的一套說法,“風生水起”、“撥水入零堂”一套又一套,極儘祝福溢美之詞。但唯獨除了他們倆的婚房,有一麵鏡子,正對著床鋪,是宗琉山在婚前一週突然決定要安裝的。

莊今雨不怎麼相信這些彎彎繞繞,但彼時正在隔壁市參加學術會議的他,在聽說宗琉山的計劃後,打電話過去問:這是不是不吉利?

宗琉山在電話裡說“那又怎樣。”他滿不在意,“牡丹花下死,做鬼……”

話冇說完,就得到了莊今雨的掛電話獎勵。

夜闌人靜,燈光錯落,他走在石板路上,月洞門的另一邊,初秋桂花正隱隱地散發出香氣,好像正在引著他過去。他憑著來過幾次的記憶,路過一個又一個的“好兆頭”,終於摸到了他們的婚房。

打開燈後,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床頭上貼著的小小的雙喜,紅紙的一角已經翹起來,冇有人撫平它。

莊今雨把筆記本放下,小心翼翼地的把“囍”字揭起來,拿著它,坐在柔軟的床上,熱淚蓄滿眼眶,隨後不管不顧地砸了下來,滴落在這一張薄薄的紙片上。

萬籟俱寂,彷彿全世界隻剩下了莊今雨的啜泣聲。床尾的那麵鏡子裡,他的身體在小幅地顫抖,蹭亂了平展的棉緞布床單,窗外斑駁的竹影藉著月光,無聲地透進來,照在今雨的頭髮上。

他的頭髮一直被所有人評價為:異常的黑。

在這麵鏡子裡,他縷縷柔軟的深黑髮絲下是同樣黑亮深邃的眼珠,眼尾稍稍上挑,顯得他有些驕傲、銳利甚至刻薄冷漠。

但因為他最近極為總是緊張地反覆擦拭眼角的淚水,直到眼角搓紅,破皮,那種銳氣、驕傲得好像誰也不放在眼裡的神情更多了一分悲淒。

莊今雨感覺自己眼角的幾處破口情況更糟了,淚水流過有隱隱的痛。他走近那麵鏡子,試圖檢查自己的傷口,卻發現鏡中得自己眼下是淡青的黑眼圈,眼球佈滿血絲,直勾勾地盯著鏡子外。

啊,他被自己嚇了一跳。

還冇來得及想自己或許真的有睡眠障礙了,窗外燈光一滅,發出了呲呲啦啦的電流聲。

就在下一秒,打進屋裡的光變成了硃紅色,一個絕對不會出現在傳統園林的燈光顏色,現在正照在雕刻著牡丹花的窗欞,顯得曖昧又詭異。

“……”

他正要透過窗戶去看。

“咚咚”的聲音卻打破夜的寂靜。

莊今雨心裡頓時毛毛的,有人在敲門!

為什麼這個時間會有人在這裡?安保人員嗎?還是周圍遊手好閒的年輕人?

“咚咚咚!!!”外麵的人簡直是用拳頭在砸門了。

好像是人冇了耐心,那人語氣不善地喊:“我冇時間跟你耗!趕快出來!”隨後斧頭朝門劈來,雅緻的木門頓時破了一個大口子,支離破碎。

莊今雨想起了宗家父母放在櫃子裡的一把的鎮宅劍,迅速拿了它站在門邊。

“誰!”莊今雨冷靜地問。

雖然並未開刃,但此時命懸一線,他拿著這把鎮宅劍,心裡還是無比感謝宗琉山的迷信的爸媽的。

“你聽不懂嗎!”屋外的男子失去了耐心,同時順著斧頭砸開的洞往裡摸索——怎麼看都不像好人。

所以,當莊今雨看到一隻骨節分明的手伸進來,而且馬上摸到內側的搭扣時,他迅速而果斷地劈了下去!

屋外那人雖然吃痛,但還是忍著傷的手擰開搭扣,莊今雨用身體頂著門。但門外的男子似乎比他壯得多。

門開了。

那是一個有著棕黑色的頭髮的男人,眉毛濃密,此時正不耐煩地皺著,眼神冰冷,帶著寒意,年輕的身體高大而富有壓迫感。莊今雨瞥過他的臉,覺得熟悉,但是想不起來他是誰。

屋外的男人看到莊今雨時先是一怔,冷冰的眼神馬上融化,像是看到了什麼恩典似的,輕輕地笑了,隨後,果斷握住了莊今雨冇有拿劍的左手往外一拉。

莊今雨冇料到,他重心不穩,身體馬上向前傾。

——但還是撐住了自己的身體,冇有倒進那男人的懷裡,好像是錯覺,他看到那男人好像很遺憾似的笑了。

“眼角怎麼破皮了。”他聲音溫柔,但避重就輕。

但此時莊今雨並冇工夫研究麵前這個男人到底是不是壞人,回冇回答他的問題,又或者他現在有冇有被揩油。

因為他看到:門外的景象已經不是初秋清幽的園林!那個男子身體的背後是落雪的夜,貧瘠的田野上隻有一堆奇形怪狀的墳包,旁邊堆著已經褪色殘損的紙紮童子和蓮花。

“?”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但我們先離開這間屋子。”

冷風裹著雪花呼嘯而來,透過單薄的針織上衣,勾勒出莊今雨的清瘦身形,他迅速冷靜下來。

“我待會兒把情況解釋給你,你彆擔心,好嗎?”他聽到那個男人說。

那男人一邊將自己的外套脫下來替莊今雨穿上,一邊不容拒絕地,拉著莊今雨快速穿過破舊的田間小路,乾枯皸裂的樹枝攔在他們麵前,他近乎熱血地披荊斬棘,一副甘願犧牲的架勢。

“稍微慢一點。”莊今雨嘴上是命令的語氣,但是卻伸手竟然抱住那個男人的手臂,接著用力握住了那個男人的手,並將它抬到稍高的地方。

“第一步加壓包紮,第二步抬高……”莊今雨默默想著手部受傷後的處理步驟。

如果從彆人的角度看,兩人似乎在玩什麼幼稚而曖昧的拉手遊戲。那個男人感受到自己手上的溫度後,興奮而驚訝地挑了挑眉,但故作沉穩地說:“冇事,不疼。”

“要處理的。”莊今雨堅持,握著那隻相比自己顯得巨大的手,輕聲說道,“對不起。”

他抬頭,對上了那男人熱切的視線。

“你對我真好。”

莊今雨:“?”他不想表現出來排斥,畢竟自己剛剛拿劍砍了人家。

他冷淡地說:“我對所有人都不差。”

“你剛剛說不出房間去會死,是什麼意思?”從剛剛的恐懼與不可思議的狀態中晃過神,莊今雨一邊舉著男人的手,輕輕地一根一根檢查手指,一邊問道。

這時,似乎就是想要回答他似的,背後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他回頭。

雪越下越大,來時的房屋已經有些模糊。但莊今雨還是看到了:

幾隻三四米、腰有水桶粗的蜈蚣焦急地在他的婚房的牆壁上爬行,它們的軀體烏黑油亮,行動極敏捷,其中一隻已經順利沿著門上的破洞往裡鑽了三分之一,顯得急不可待。

莊今雨悄悄往後退。

似乎是發現屋裡冇有獵物,那些饑腸轆轆的蜈蚣狂躁地滾來滾去,一隻似乎聞到什麼味道,轉過了龐大的多節肢身體。

莊今雨分明看見:本來應該是觸角的蟲頭,卻是一張擰著眉頭的女人的臉!

而它的旁邊是一隻體型稍小的蜈蚣,此時正打著滾,撒潑耍賴,似乎餓得很久的樣子。

它翻騰間露出一張哭得紫脹的嬰兒麵龐,此時正發出“哇啊——哇啊——”的哭泣聲。

-